蘭學事始
蘭學事始
在十一二年前日本菊池寬發表一篇小說,題名“蘭學事始”,敘述杉田玄白與前野良澤苦心譯讀和蘭解剖學書的事,為菊池集中佳作之一。“蘭學事始”本來是一部書名,杉田玄白八十三歲時所著,小說里所講的大抵全以此為根據,明治初年此書雖曾刻木,已不易得,近來收入“岩波文庫”中始復行於世,價才金二十錢也。所謂蘭學本指和蘭傳來的醫學,但實在等於中國的西學一語,包含西洋的一切新知識在內。十六世紀以來葡西至日本互市傳教,日人稱之曰南蠻,和蘭繼之,稱曰紅毛,及德川幕府實行鎖國,嚴酷的禁止信教,其後只剩下和蘭一國繼續通商,地點也只限於長崎一處,於是和蘭的名號差不多成為西洋的代表了。在長崎出島地方有一所阿蘭陀館,和蘭每年派一位甲必丹來住在那裏,彷彿是一種領事,管理交易的事,有官許的幾個“通詞”居間翻譯,在那時候通詞便是唯一的西洋語貯藏所,可是這也只能說話,因為文字的學習是犯禁的,有人著了一部《紅毛談》,內里畫了字母的形象,便為政府所禁止沒收。但是求知識的人總想往這方面求得出路,有些醫生由通詞間接的去學幾個“蘭方”,有些學者如青木昆陽跑到長崎去請通詞口授,學了五百餘言的和蘭話回來。當時社會稱此類具眼之士曰豪傑,野上臼川雲,元龜天正(一五七〇至九一)的時代持長槍的豪傑橫行於天下,享保(一七一六至三五)以後的豪傑則從長崎通詞家裏秘密的得到Woordenboek(字典),想憑此以征服不思議的未知世界。青木昆陽即是這豪傑之一,前野良澤乃是昆陽的弟子也。
前野良澤生於一七二三年,世代業醫,年四十七始就昆陽學和蘭語,次年往長崎,於昆陽所授五百言外又誦習二百餘言,並得字書及解剖圖志以歸。又次年為明和八年(一七七一),三月四日與杉田玄白等至千住骨之原刑場“觀臟”,見其一一與圖志符合,遂定議起手翻譯。杉田亦世醫,偶得圖志閱之,與漢醫舊說大異,及實驗后乃大服,提議譯述刊行以正繆誤,唯不通蘭語,推前野為譯主,約期集會,時前野年四十九,杉田三十九也。《蘭學事始》卷上紀其事曰:
“次日集於良澤家,互語前日之事,乃共對TafelAnatomia(案即TabulaeAnatomicae)之書,如乘無舵之舟泛於大海,茫洋無可倚托,但覺芒然而已。唯良澤對於此道向曾留意,遠赴長崎,略知蘭語並章句語脈間事,年長於予者十歲,乃定為盟主,亦即奉為先生。予則即二十五字亦尚未識,今忽然發起此事,乃亦學習文字並諸單語焉。
譯述此書應如何下手,先加以討論,如從內象起則必難了解,此書最初有俯伏全象之圖,此為表部外象之事,其名稱皆所熟知,取圖說記號併合研究差可着手,遂決定從此處下筆,即《解體新書》之形體名目篇是也。其時對於de(英文the)het(the,又代名詞)als(as)welk(which)等諸詞,雖略有記誦,然不能仔細辨解,故常讀之不解所謂。如眉者生於目上之毛也一句,盡春天的長晝終未明了,苦思直至日暮,互相睨視,僅只一二寸的文章終於一行不能解。又一日讀至鼻者佛耳黑芬特者也,此語亦不可解,眾共討索此應作何解,實無法可通。其時亦無字典之類,唯良澤從長崎購得一簡略小冊,共檢之,在Verhffend一語下注云,樹枝斷處,其處佛耳黑芬特,又掃院落時,塵土聚集而佛耳黑芬特也。此是何義,又苦思強解如前,亦終未明。予思樹枝斷處接合則稍高,又掃地時塵土積聚亦成堆,鼻在面上正是堆起之物,然則佛耳黑芬特或即堆積之意。予遂言此語譯作堆積何如,眾人聞言甚以為然,遂決定如此譯。此時喜悅之情無可比喻,大有獲得連城之璧之概焉。……然語有之,為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此苦心勞思,辛勤從事,每月凡六七會,每會必集,一無倦怠,相聚譯讀,所謂不昧者心,凡歷一年余,譯語漸增,對於彼國事情亦漸自了解,其後如章句疏朗處一日可讀十行以上,別無勞苦而能通其意義矣。”
福澤諭吉序雲,“書中紀事字字皆辛苦,其中關於明和八年三月五日在蘭化先生宅,對TafelAnatomia之書,如乘無舵之舟泛於大洋,茫洋無可倚托,但覺芒然云云以下一節,我輩讀之察先人之苦心,驚其剛勇,感其誠摯,未嘗不感極而泣。迂老與故箕作秋坪氏交最深,當時得其抄本,兩人對坐,反覆讀之,至此一節,每感嘆嗚咽無言而終以為常。”此並非夸誕之詞,求知識者的先驅的言行十分有悲壯的意味,《蘭學事始》不僅是醫學史文獻上一小冊子,在日本現代文化發展上更有重大意義者也正以此。前野宅的翻譯事業經過四年的歲月,杉田筆述,凡前後十一易稿,成《解體新書》四卷,於安永三年(一七七四)出板,實為日本西學譯書之始。在十五年前即寶曆九年(一七五九)山脅東洋看了刑屍的解剖,作《藏志》一卷,凡剝胸腹圖九藏前面圖九藏背面圖脊骨側面圖共四圖,中有雲“向者獲蠻人所作骨節剮剝之書,當時碌碌不辨,今視之胸脊諸藏皆如其所圖,履實者萬里同符,敢不嘆服”,(原漢文)可見也曾參照西洋解剖圖,不過因為不懂得文字故所知不深罷了。但是在醫學史上也是一件重大的事情,疑古與實證的風氣總是自此發動了。(據富士川游著《日本醫學史綱要》)
說到這裏我們不能不想起中國醫學界的“豪傑”玉田王清任先生來了。山脅的《藏志》出板於清乾隆二十四年,杉田的《解體新書》在乾隆三十六年,王清任的《醫林改錯》則在道光庚寅(一八三〇),比起來要遲了七十或五十多年了,但是他那精神卻仍是值得記念,他那境遇也更值得憐憫。《醫林改錯》臟腑記敘中云:
“自恨著書不明臟腑,豈不是痴人說夢,治病不明臟腑,何異於盲子夜行,雖竭思區畫,無如之何。十年之久,念不少忘。至嘉慶二年丁巳(一七九七)余年三十,四月初旬游於灤州之稻地鎮。其時彼處小兒正染瘟疹痢症,十死八九,無力之家多半用代席裹埋,代席者代棺之席也,彼處鄉風更不深埋,意在犬食,利於下胎不死,故各義冢中破腹露臟之兒日有百餘。余每日壓馬過其地,初未嘗不掩鼻,后因念及古人所以錯論臟腑皆由未嘗親見,遂不避污穢,每日清晨赴其義冢就群兒之露臟者細視之,犬食之餘,大約有腸胃者多,有心肝者少,互相參看,十人之中看全不過三人,連視十日大約看全不下三十餘人。始知醫書中所繪臟腑形圖與人之臟腑全不相合,即件數多寡亦不相符。唯胸中隔膜一片其薄如紙,最關緊要,及余看時皆已破壞,未能驗明在心下心上是斜是正,最為遺憾。”
這樣的苦心孤詣的確夠得上算求知識者的模範了。但是,日本接連的有許多人,中國卻只一個。日本的漢法醫有到刑場觀髒的機會,中國則須得到義冢地去,日本在《藏志》之後有《解體新書》及其他,中國《醫林改錯》之後不知道有什麼。這是二者之不同。聽說杉田玄白用漢文譯述《解體新書》,一半理由固然在於漢文是當時的學術語,一半也因為想給中國人看,因為日本文化多受中國的恩惠,現在發見了學術的真理,便想送過去做個報答。中國人自己不曾動手,日本做好了送來的也不曾收到,咸豐年間英國合信(Hudson)醫士譯了《全體新論》送來,也不知道有沒有醫生看,——大約只有一個王清任是要看的,不過活着已有八九十歲了,恐怕也不及看見。從這裏看來中國在學問上求智識的活動上早已經戰敗了,直在乾嘉時代,不必等到光緒甲午才知道。然而在現今說這話,恐怕還不大有人相信,亦未可知。
(二十二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