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體遊行考訂
裸體遊行考訂
四月十二日《順天時報》載有二號大字題目的新聞,題曰“打破羞恥”,其文如下:
“上海十日電雲,據目擊者談,日前武漢方面曾舉行婦人裸體遊行二次,第一次參加者只二名,第二次遂達八名,皆一律裸體,惟自肩部掛薄紗一層,籠罩全身,遊行時絕叫‘打破羞恥’之口號,真不異百鬼晝行之世界矣。”
該報又特別做了一篇短評,評論這件事情,其第二節里有這幾句話:
“上海來電,說是武漢方面竟會有婦人舉行裸體遊行,美其名曰打破羞恥遊行,此真為世界人類開中國從來未有之奇觀。”
我以為那種“目擊”之談多是靠不住的,即使真實,也只是幾個謬人的行為,沒有多少意思,用不着怎麼大驚小怪。但《順天時報》是日本帝國主義的機關報,以尊皇衛道之精神來訓導我國人為職志的,那麼苟得發揮他的教化的機會當然要大大利用一下,不管他是紅是黑的謠言,所以我倒也不很覺得不對。不過該報記者說裸體遊行“真為世界人類開中國從來未有之奇觀”,我卻有點意見:在中國是否從來未有我不能斷定,但在世界人類卻是極常見的事。即如在近代日本,直到明治維新的五年(西曆一八七一年),就有那一種特別營業,雖然不是裸體遊行,也總不相遠:Yare-tsuke,Soretsuke的故事,現在的日本人大抵還不會忘記罷?據《守貞漫稿》所記,天保末(一八四一年頃)大坂廟會中有女陰展覽,門票每人八文:
“在官倉邊野外張席棚,婦女露陰門,觀者以竹管吹之。每年照例有兩三處。
展覽女陰在大坂唯此(正月初九初十)兩日,江戶則在兩國橋東,終年有之。”
明治十七年四壁庵著《忘余錄》(Wasure-nokori)亦在“可恥之展覽物”一條下有所記錄,本擬並《守貞漫稿》別條移譯於此,唯恐有壞亂風俗之虞,觸犯聖道,故從略。總之這種可笑之事所在多有,人非聖賢,豈能無過,從事於歷史研究文明批評者平淡看過,若在壯年凡心未盡之時,至多亦把卷一微笑而已。如忘記了自己,專門指摘人家,甚且造作或利用流言,作攻擊的宣傳,我們就要請他自省一下。俗語云,人沒有活到七十八十,不可便笑人頭童齒缺。要我來暴露別人的缺點,實在是不很愉快的事,但我並不想說你也有臭蟲所以說我不得,我只是使道貌岩岩的假道學現出真形,在他的《論語》下面也是一本《金瓶梅》罷了。
我並不很相信民眾以及遊行宣傳等事,所以對於裸體遊行這件事(假是真有的)我也覺得無聊,公妻我也反對,——我不知道孔教徒所厲聲疾呼的公妻到底是怎樣一種制度,在這裏我只當作雜交(Promiscuity)講。我相信,假如世界不退到暴民或暴君專制的地步,卻還是發達上去,將來更文明的社會裏的關於性的事情,將暫離開了尚脫不掉迷信的色彩之道德與法律的管轄,而改由微敏的美感或趣味所指揮。羞恥是性的牽引之一種因子,我以為是不會消滅的,即使因襲的迷信及道德有消滅之一日,(這也還是疑問,)裸體可以算是美,但就是在遠的將來也未必為群眾所了解,因此這裸體遊行的運動除了當作幾個思想乖謬的人的一種胡鬧以外沒有什麼意義。我們現在當然以一夫一妻主義為適當的辦法,但將來也不能確說不會有若何改變,不過推想無論變成什麼樣子,總未必會比現今更壞。雜交的辦法,據有些人類學家考證,在上古時代未曾有過,在將來也難有實現的可能,因為人性不傾向於此種方法,(或不免稍速斷乎?)至少總不為女性之所讚許,而在脫離經濟迫壓的時代如無女性的讚許則此辦法便難實施。現在那裏(倘如實有)盲目地主張及計畫實行這不知那裏來的所謂公妻者,如不是愚魯,便是俗惡的人,因為他相信這種制度可以實行。我反對這種俗惡的公妻主義,無論只是理論,或是實際,因此我是很反對賣淫制度的一個人。特別是日本現行的賣淫制度內,有所謂Mawashi(巡迴)者,娼妓在一夜中順次接得多數的客,單在文字上看到,也感到極不愉快的印象。這樣的公妻實行,在文明國家卻都熟視若無睹,這是什麼緣故呢?或者因為中間經過金錢交易,合於資本主義罷,正如展覽之納付八文錢,便可以不算是百鬼晝行了。近來有些日本的士女熱心於廢娼運動,這是很可喜的事,——一面卻還有另一部分人來管敝國的道德風紀,那尤其是可大賀了罷!
臨了,我要聲明一句,這武漢的兩次——第一次二人,第二次八人——裸體遊行完全與我無關;不然說不定會有人去匿名告發,說我是該遊行的發起人呢。特此鄭重聲明!中華民國十六年四月十五日。
又案,“唯自肩部掛薄紗一層籠罩全身”,也是“古已有之”的老調兒。在北歐的古書《呃達》(Edda)里有一篇傳說,說亞斯勞格(Aslang)受王的試驗,叫她到他那裏去,須是穿衣而仍是裸體,帶着同伴卻仍是一個人,吃着東西卻仍是空腹;她便散發覆體,牽着狗,嚼着一片蒜葉,到王那裏,遂被賞識,立為王后。(見《自己的園地》五〇)又羅伯著《歷史之花》(RogerofWendover,FlowersofHistory)中也有一條故事,伯爵夫人戈迪娃(LadyGodiva)為康文忒利市民求免重稅,伯爵不允,強之再三,始曰,“你可裸體騎馬,在眾人面前,通過市街,回來之後可以允許。”於是夫人解髻散發,籠罩全身,有如面幕,騎馬,后隨武士二名,行過市場,除兩條白大腿外不為人所見雲。故事的結末當然是伯爵欽服,下諭永遠蠲免該市苛稅。這種有趣雖然是假造的傳說可見很是普通,其年壽也很老了,現在不過又來到中國復活起來,正如去年四月“克複北京”后各報上津津樂道的所謂“馬懲淫”的新聞一看就可以知道是抄的一節舊小說。自從武漢陷落,該處遂成為神秘古怪的地方,而一般變態性慾的中外男子更特別注意於該處的所謂解放的婦女,種種傳說創造傳播,滿於中外的尊皇衛道的報上,簡單地用胡適博士的一句術語來說,武漢婦女變成了箭垛式的英雄(或者迎合他們的意見稱作英雌)了。本來照例應該說該遊行者解散青絲籠罩玉體才好,但是大家知道她們是“新婦女”,都是剪去頭髮的,——這一件事早使衛道家痛心疾首寢食不安了很久,那裏就會忘記?——沒有東西可以蓋下來了。她們這班新婦女不是常戴着一塊“薄紗”么?那麼,拿這個來替代頭髮,也就可以了。遵照舊來規矩,採用上代材料,加上現今意匠,就造成上好時鮮出品,可以註冊認為“新案特許”了。日本新聞記者製造新聞的手段畢竟高強,就是在區區一句話上也有這許多道理可以考究出來,真不愧為東亞之文明先進國也!吾輩迂拙書生,不通世故,對之將愧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