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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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來略談中國的俳文,這件事卻是不大容易,因為古人對於俳諧這東西大都是沒有什麼好感的。劉彥和著《文心雕龍》,《諧隱》第十五云:

“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昔齊威酣樂而淳于說甘酒,楚襄燕集而宋玉賦好色,意在微諷,有足觀者,及優旃之諷漆城,優孟之諫葬馬,並譎辭飾說,抑止昏暴,是以子長編史,列傳滑稽,以其辭雖傾回,意歸義正也。但本體不雅,其流易弊,於是東方枚皋,餔糟啜醨,無所匡正而詆嫚媟弄,故其自稱為賦,乃亦俳也,見視如倡,亦有悔矣。至魏文因俳說以著笑書,薛綜憑宴會而發嘲調,雖抃推席(原文)而無益時用矣。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轡,潘岳《醜婦》之屬,束皙賣餅之類,尤而效之,益以百數。魏晉滑稽,盛相驅扇,遂乃應瑒之鼻方於盜削卵,張華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有虧德音,豈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歟。”劉君是中國空前的文學批評家,這裏把俳諧文章的經過很有條理的說出來,是難得的事,但他是正統派,即使不去看他起首的《原道》《徵聖》這幾章,也是一目了然的。正統派看重正經文章,俳諧當然不足齒數,但是假如這有實用,特別是在政治與風教方面,那麼也還可以容許。《史記·滑稽列傳》中云:

“太史公曰,天網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又記優旃云:

“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於大道。”意思都很相像。若是“無益時用”,那就不足道了。為什麼呢?因為這樣的諧不是倡也總是俳,該為士大夫所不齒的。《漢書·枚乘傳》說及枚皋的事有云:

“皋不通經術,詼笑類俳倡。皋賦辭中自言為賦不如相如,又言為賦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顏師古注云:

“俳,雜戲也。倡,樂人也。”又《急就章》十六云:

“倡優俳笑觀倚庭。”顏注云:

“倡,樂人也。優,戲人也。俳,謂優之褻狎者也。笑,謂動作雲謂皆可笑也。”蓋古時倡以吹彈,優以科諢服事普天下看官,不,那時最大或唯一的看官大抵只有皇帝,有些文人也走這條路以求悅笑,正是可能的事。《滑稽列傳》后褚先生記東方朔事有云:

“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世於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於深山中。”又朔《誡子》文中有云:

“首陽為拙,柳惠為工。”顯然表明他的態度,在金馬門持戟,本來與在市場唱大鼓書無甚不同,俳諧與倡優本不必再爭座位的高下,枚君乃未免發牢騷,蓋不獨思想欠曠達,抑亦認識之尚未明了歟?

不過如上邊所說的情形大約也就同了漢朝一起完結了。後來的皇帝彷彿是只要聽倡優的打諢就夠了,文人不大能夠再挨近前去說遊戲話,他們的事情只有伏在地上,或是磕頭頌揚功德,或是上疏強諫。他們即使有俳諧的本領,談言微中可以解紛的機會沒有了,也就無可施展,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文章寫了出來只能供同好的欣賞,這時候批評家如要期望他去抑止昏暴,未免犯了時代錯誤的毛病了。這轉變如劉彥和所說可以放在魏晉之際吧,至於轉變得是好是壞,我們不能輕易贊成劉君的說法,在我個人倒覺得這是往好的一方面轉的,至少是已經離開了政治與實用,不再替人家辦差使了,多少可以去發達自己,雖然還不能成功為像樣的一種藝術品,也總是頗有希望了吧。上文所云潘岳《醜婦》今未能詳,束皙《餅賦》尚存,寫做餅啖餅的情狀,看起來也並不壞,如云:

“弱如春綿,白如秋練,氣勃鬱以揚布,香飛散而遠遍。行人失涎於下風,童僕空嚼而斜眄,舉器者舐唇,立侍者乾咽。”袁淑的《俳諧文》十卷雖已失傳,類書中還留下幾篇,如《廬山公九錫文》中云:

“青脊隆身,長頰廣額,修尾后垂,巨目雙磔。斯又爾之形也。嘉麥既熟,實須精面,負磨回衡,迅若轉電,惠我眾庶,神祇獲薦。斯又爾之能也。”這種詠物寫事的文章我覺得也就不錯,比嚼甘蔗滓似的正經文恐怕還要有意思,如《猗覺寮雜記》所云,用驢磨面的紀載也始見於此。這一類俳諧文儘管被批評家所罵,做的還是在做,我們只看韓退之的《毛穎傳》便可知道。傳中云:

“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於章台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又云:

“后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謝,上見其發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耶。”只是文不駢偶,內容正是普通的俳諧文。柳子厚作題后云:

“且世人之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聖人之所棄者。《詩》曰,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於世者也。故學者終日討說答問,呻吟習復,應對進退,掬溜播灑,則罷憊而廢亂,故有息焉游焉之說,不學操縵,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縱也。大羹玄酒,體節之薦,味之至者,而又設以奇異小蟲水草,楂梨橘柚,苦咸酸辛,雖蜇吻裂鼻,縮舌澀齒,而咸有篤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菹,屈到之芰,曾皙之羊棗,然後盡天下之奇味以足於口。”柳君為文矜張作態,不佞所不喜,上文所說滑稽有益於世非聖人所棄,本系唾餘亦不足道,後邊說的卻對,換一句話說,笑悅本亦是人情耳。王勉夫在《野客叢書》中又論之曰:

“小宋狀元謂退之《毛穎傳》古人意思未到,所以名家。洪慶善謂《毛穎傳》柳子厚以為怪,余以為烏有子虛之比。《容齋隨筆》謂《毛穎傳》人多以為怪,子厚獨愛之,退之此作疑有所本,人自不知耳。觀隋志謂《古俳諧文》三卷,如沈約《彈芭蕉文》亦載其間,烏知自古以來無《毛穎傳》比者。觀《蜀志》先主嘲張裕曰,昔吾居涿縣,特多毛姓,東西南北皆諸毛也,涿人之稱曰諸毛云云。《毛穎傳》萌芽此意。其間如曰:自結繩以至秦,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誌,九流百家之書,皆所詳悉。此意出於蔡邕成公綏《筆賦》,郭璞《筆贊》。異時文嵩作《松滋侯傳》,司空圖作《容成侯傳》,而本朝東坡先生作羅文等傳,其機杼自退之始也。”這類文章的系統說的很得要領,我們如把他拉長,可以一直接到近代。今舉清初陸次云為例,在《北墅緒言》裏有一篇《葉公滑厘子合傳》云:

“春秋時有葉公,其子孫繁衍,別為四族。每族昆弟或九人或十一人,皆輕薄如紙,有有面目者,有無面目者,大約錢盈貫者皆無目面者也,其一人在錢藪中稍有面目,已為空沒文矣。其二十人雖亦衣冠面目,宛然大盜,而人樂親之,謂可藉以致富。染其習者即親如骨肉亦互思劫奪,故人目其徒曰吊友,謂其雖獲小勝必致大負,宜吊不宜賀也。濟葉公之惡者又有滑厘子,兄弟六人皆以骨勝,遍身花綉,紅綠燦然。素與盆成括善,出處必俱,誘人以必勝之術,人樂親之,與葉無異。孟子嘗斥之曰,徒取之彼以與此,然且不可。又曰,死矣盆成括。惡其小有才也。乃滑厘子曾受唐帝特賜緋衣,又為劉毅呼之即至遂爾大勝,為人艷羨,不知人每出孤注竟覆全軍者皆慕是說而誤之者也。是滑厘之罪更浮於葉,雖粉其骨何足贖哉。聖人曰,戒之在斗,戒之在色,良有以也。”

我抄這篇全文,因為是一個很好的例,他接着俳諧文的傳統,卻更近代化了,所以覺得更有意思。大抵俳諧文的特色有這幾樣。其一是諷刺。這不一定要如古人所說是對於政治社會一種匡正,彷彿是言外餘韻,讓人家可以尋味,不要說完就完而已。其二是遊戲。在體裁上這多是擬文,如傳,如九錫文,如彈章。在腳色上多是擬人,如驢為廬山公,筆為毛穎,馬吊牌為葉公。在文字上是玩把戲,可以有好幾樣。甲是音義。有同音異字,如子夜歌雲,霧露隱芙蓉,見憐不分明。又如《侯鯖錄》所記,蓮花里點燈,偶然而已。有同字異義,如《毛穎傳》的拔其豪,《葉公滑厘子合傳》的戒之在色,皆是。《文飯小品》有《怕考判》,序云:

“督學將至,姑熟棚廠具矣,有三秀才蘊葯謀爇之,邏獲驗確,學使者發縣,該謔庵判理具申。”判詞有云:

“一炬未成,三生有幸。”又云:

“聞考即已命終,火攻乃出下策。”如三生,如考終命,都是絕妙的例。乙是形體。如《吳志》載薛綜勸蜀使張奉酒,拆蜀字嘲之曰:

“蜀者何也?有犬為獨,無犬為蜀,橫目勾身,蟲入其腹。”上文薛綜憑宴會而發嘲調,即指此事。雖然嚴正的或是惜字的人見了會不大高興,不過這實在是莫怪的事,中國文字中這種可能太多了,文人難能拒絕誘惑,據我看來也有幾分可以原諒的,稱揚自然亦可不必。王若虛《文辨》中有一則云:

“宋人多譏病《醉翁亭記》,此蓋以文滑稽,曰,何害為佳,但不可為法耳。”滹南遺老洵知言哉。

俳諧文還有一樣可能的特色是猥褻。顏師古注《急就章》云:“俳謂優之褻狎者也。”我不見得就信奉這句話,憑空去演繹出來,實在覺得這是題中應有之義,蓋人是有性的生物,對於此事自有一種牽引,而雙關暗示的言語於此亦特多,看笑話中即如此情形,可以知矣。牛空山著《詩志》在豳風《東山》下批云:

“一篇悲喜離合都從室家男女生情,開端敦彼獨宿亦在車下,隱然動勞人久曠之感,後文婦嘆於室,其新孔嘉,惓惓於此三致意焉。夫人情所不能已聖人弗禁,東征之士誰無父母,豈鮮兄弟,而夫婦情艷之私尤所繾切,此詩曲體人情,無隱不透,直從三軍肺腑捫攄一過,而真摯婉惻,感激動人,悅以使民,民忘其死,信周公不能作也。”此言雖大可以喻小。“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這兩句話說是蘊藉可,說是猥褻亦可。兩間萬物的情狀無不是猥褻者,只看人如何的對付,如何的看。立身謹重,文章放蕩,是一法也,相反的做也是別一法。俳諧文有猥褻一種,不僅是我的推量,也確是事實。敦煌鳴沙石室發現許多古寫本,有一卷白行簡的《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民國三年葉德輝刻入《雙梅影闇叢書》裏,葉氏跋有云:

“右賦出自敦煌縣鳴沙山石室。確是唐人文字。注引《洞玄子》,《素女經》。在唐宋時此等房中書流傳士大夫之口之文,殊不足怪,使道學家見之,必以為誨淫之書,將拉雜燒之,唯恐其不絕於世矣。”這是一個孤證,但是還可以往別處去找個陪客來。日本在後朱雀帝(1036—1045)時編有《本朝文粹》十四卷,其中收錄大江朝綱所著《男女婚姻賦》一篇,大旨與白行簡作相似而更簡短,朝綱有《為清慎公報吳越王書》,洋洋大文,署天曆元年,即五代後漢天福十二年(九四七)也。《本朝續文粹》今存十三卷,收有藤原季綱所著《陰車贊》一首,署淫水校尉高鴻撰,時為嘉保元年(一〇九四),蓋與東坡同時,相傳即《續文粹》之編者雲。《本朝文粹》系仿姚鉉的《唐文粹》而編輯,所收皆漢文,體制文字亦全仿中國,朝綱季綱之作當必有所本,其公然收入總集,亦彷彿可以證實葉君的話,在唐宋時此類文章恐怕也流傳於士大夫口手之間,不甚以為怪也。晚明出來的《開卷一笑》裏也有這一派的文章,不過雖然知道有屠赤水等在內,卻都已用了什麼道人的別號了,本來帶點猥褻味的俳諧文做得好時可以很好,可是極不容易做,有如走索,弄得不好反而會跌一個狗吃矢的,況且一用別號更失了遊戲裏的真摯性,其不能有好成績正是當然的事。所以我在這裏只是說有此可能,若是問我從古以來有那一篇這樣的好文章,我還是說不出來,白行簡的《大樂賦》與張文成的《遊仙窟》相仿,只算是珍異的資料而已,以雲佳作則猶未也。

終於說的得不着要領,可是費話已經說了許多,似乎應該打住了。我上面說的是中國舊的俳諧文,他從清客文人學着戲子打諢起頭,隨後借了這很有點特別的漢字,利用那些弱點或特色,寫出好許多駢散文,雖然不能有益於世,只如柳子厚所說息焉游焉,未始不可以自得其樂。這與日本俳文的情形很不相同,蓋其一是從舊連歌蛻化成新的俳諧連歌,再由韻文轉到散文去,自有一種新生命在裏邊,而其一則是舊體制的傳衍,雖是有時也出點新機杼,總有地方像是世代書香的大家,看去頗有強弩之末之感了。我們目前很有些嘉道以來的作品,如《豈有此理》,《更豈有此理》,《文章遊戲》四集,《皆大歡喜》,以至《天花亂墜》二集,要單獨來談或者也有意思,但整個看起來這已是《開卷一笑》的來孫,希望他復興先業是不大可能的事,他們所能做到的至多也只是巴住門面而已。話雖如此,中國也可以說有他的新俳文,不過系統不很正,因為他不是俳諧文的嫡子,卻是旁支或變種。我的意思是說公安竟陵派以後混合的一種新文章。公安派里有袁中郎,竟陵派有劉同人,他們兩位的散文是離開了宗派傳到後世來也是站得住的,但是我覺得混合的文章別有新氣象,更是可喜,現在姑以張宗子作為代表。他的目的是寫正經文章,但是結果很有點俳諧,你當他作俳諧文去看,然而內容還是正經的,而且又夾着悲哀。寫法有極新也有極舊的地方,大抵是以寫出意思來為目的,並沒有一定的例規,口不擇言,亦言不擇事,此二語作好意講,彷彿可以說出這特質來,如此便與日本俳諧師所說俳言俗語頗相近了。全篇似用文言,而白話隨處加入,此在王謔庵也已有之,如《文飯小品》中《游滿井記》云:

“語言嘈雜,賣飯食者邀訶(案即吆喝)好火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案果子即油炸鬼。)貴有貴供,賤有賤鬻。”張宗子《琅嬛文集》中有《五異人傳》,記張紫淵云:

“兄九山成進士,送旗扁至其門,叔嫚罵曰,區區鱉進士,怎入我紫淵眼內。乃裂其旗,作廝養褌,鋸其干作薪炊飯,碎其扁取束豬柵。”又記張瑞陽為部吏,楚王府囑查公文,允酬八千金,瑞陽嫌少:

“來人曰,果得原文,為加倍之。瑞陽方小遺,寒顫作搖頭狀。來人曰,如再嫌少,當滿二十千數。”此諸寫法前人所無,不問古今雅俗,收入筆下,悉聽驅使,這倒是與現代白話文相似,但是他一方面常利用成語故事,又頗有孔孟庄韓之遺風,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如《一卷冰雪文》後序云:

“昔張公鳳翼刻《文選纂注》,一士夫詰之曰,既雲《文選》,何故有詩?張曰,昭明太子所集,於仆何與。曰,昭明太子安在?張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張曰,便不死亦難究。曰,何故?張曰,他讀得書多。”又《夜航船》序云: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卷足而寢。僧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人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余所記載皆眼前極膚極淺之事,吾輩聊且記取,但勿使僧人伸腳則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陶庵夢憶》序云: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瓮,念無以償,痴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非真,自嚙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唯恐其非夢,又唯恐其是夢,其為痴人則一也。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陶石樑《小柴桑諵諵錄》在崇禎乙亥刊行,亦記此兩事,雲聞諸雲門湛師,蓋系當時通行的傳說,而文句又十九相同,則宗子抄石樑原語,有時亦抄中郎同人也。又《西湖夢尋》序云:

“余猶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人競來共舐其眼。嗟嗟,金齏瑤柱,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原刊本署辛亥,蓋在明亡后二十七年矣。《夢尋》《夢憶》二書皆宗子記其國破家亡之痛之作,而文特詼詭,硯雲本《夢憶》小序說得好:

“茲編載方言巷詠,嘻笑瑣屑之事,然略經點染,便成至文,讀者如歷山川,如睹風俗,如瞻宮闕宗廟之麗,殆與採薇麥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詼諧者歟。”宗子文集不為世所知,光緒三年始在貴州刻板,王介臣跋云:

“昔惟鄭廣文珍見之曰,精渾勝歸唐,何論二十四家耶,篋中有此,盜賊水火不能近也。竭數晝夜力抄錄去,此外無人見也。”民國二十四年上海再付鉛印,盧冀野跋中述劉鑒泉之語曰:

“近世新文藝其原蓋出於浙東史派,而晚明諸家為之先河,張宗子岱實啟之也。”二跋相距正一甲子,對於宗子都能有所賞識,鄭君古文的鑒別力是可信的,劉君說新文學的關係也有道理,這裏我們可不必再詞費,只想加添一句雲,這可以叫做新的俳諧文。舊俳諧文的作者一面還有他的正經文章,如韓退之作有《毛穎傳》又有《原道》。有些專寫俳諧文,卻自居於遊戲狎褻,或者只用什麼道人等別號,這些就稱為舊派,新派則不如此。他們有如在打球,這遊戲就是正經,無論什麼文章總只是一個寫法,信口信手,皆成律度,三百年前公安派如此說過,現在寫文章的人也是這樣的做着。這樣說來大有“我田引水”之意,其實也無可如何,因為這是事實。俳諧文或俳文這名稱有點語病,容易被人誤解為狹義的有某種特質的文章,實在未必如此,日本的松尾芭蕉橫井也有,法國的蒙田,英國的闌姆與亨德,密倫與林特等,所作的文章據我看來都可歸在一類,古今中外全沒有關係。他的特色是要說自己的話,不替政治或宗教去辦差,假如這是同的,那麼自然就是一類,名稱不成問題,英法曰essay,日本曰隨筆,中國曰小品文皆可也。張宗子的文章我們不能學,也不可學,正如陶筠廠說淵明的詩一樣,但是我們同在一條道上走着,當然感到親近,若是《豈有此理》並以前的俳諧文看了也有興會,則有如聽朋友唱崑曲吹笛子,因自己不會吹,所以只是聽聽而已。

(廿六年五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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