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豆
撒豆
秋風漸涼,王母暴已過,我年例常患枯草熱,也就複發,不能做什麼事,只好拿幾種的小話選本消遣。日本的小話譯成中國語當雲笑話,笑話當然是消閑的最好材料,實際也不盡然,特別是外國的,因為風俗人情的差異,想要領解往往須用相當的氣力。可是笑話的好處就在這裏,這點勞力我們豈能可惜。我想笑話的作用固然在於使人笑,但一笑之後還該有什麼余留,那麼這對於風俗人情之理解或反省大約就是吧。笑話,寓言與俗諺,是同樣的好資料,不問本國或外國,其意味原無不同也。
小話集之一是宮崎三味編的《落語選》,庚戌年出板,於今正是三十年了。卷中引《座笑土產》有過年一則云:
“近地全是各家撒豆的聲音。主人還未回來,便吩咐叫徒弟去撒也罷。這徒弟乃是吃吧,抓了豆老是說,鬼鬼鬼。門口的鬼打着呵欠說,喴,是出去呢,還是進來呢?”案,這裏所說是立春前夜撒豆打鬼的事情。村瀨栲亭著《藝苑日涉》卷七民間歲節下云:
“立春前一日謂之節分。至夕家家燃燈如除夜,炒黃豆供神佛祖先,向歲德方位撒豆以迎福,又背歲德方位撒豆以逐鬼,謂之儺豆。老幼男女啖豆如歲數,加以一,謂之年豆。街上有驅疫者,兒女以紙包裹年豆及錢一文與之,則唱祝壽驅邪之詞去,謂之疫除。”黃公度著《日本國志》,卷三十五禮俗志二中歲時一篇,即轉錄栲亭原書全文,此處亦同,查《日本雜事詩》各本,未曾說及,蓋黃君於此似無甚興味也。蜀山人《半日閑話》中云:
“節分之夜,將白豆炒成黑,以對角方升盛之,再安放簸箕內,唱福裏邊兩聲,鬼外邊一聲,撒豆,如是凡三度。”這裏未免說的太儀式化,但他本來是儀式,所以也是無可如何。森鷗外有一篇小說叫做“追儺”,收在小說集《涓滴》中,可以說是我所見的唯一藝術的描寫,從前屢次想翻譯,終於未曾着手。這篇寫得極奇,追儺的事至多只佔了全文十分之一,其餘全是發的別的議論,與普通小說體裁絕不相似,我卻覺得很喜歡。現在只將與題目有關的部分抄譯於左:
“這時候,與我所坐之處正為對角的西北隅的紙屏輕輕的開了,有人走進到屋裏來。這是小小的乾癟的老太太,白頭髮一根根的排着,梳了一個雙錢髻。而且她還穿着紅的長背心。左手挾着升,一直走到房間中央。也不跪坐,只將右手的指尖略略按一下席子,和我行個禮。我獃獃地只是看着。
福裏邊,鬼外邊!
老婆子撒起豆來了。北邊的紙屏拉開,兩三個使女跑出來,撿拾撒在席上的豆子。
老婆子的態度非常有生氣,看得很是愉快。我不問而知這是新喜樂的女主人了。”隔了十幾行便是結尾,又回過來講到追儺,其文云:
“追儺在昔時已有,但是撒豆大概是鎌倉時代以後的事吧。很有意思的是,羅馬也曾有相似的這種風俗。羅馬人稱鬼魂曰勒木耳,在五月間的半夜裏舉行趕散他們的祭禮。在這儀式里,有拿黑豆向背後拋去一節。據說我國的撒豆最初也是向背後拋去,到後來才撒向前面的。”鷗外是博識的文人,他所說當可信用,鎌倉時代大約是西曆十三世紀,那麼這撒豆的風俗至少也可以算是有了六百年的歷史了吧。
好些年前我譯過一冊《狂言十番》,其中有一篇也說及撒豆的事,原名“節分”,為通俗起見卻改譯為“立春”了。這裏說有蓬萊島的鬼於立春前夜來到日本,走進人家去,與女主人調戲,被女人乘隙用豆打了出來,只落得將隱身笠隱身蓑和招寶的小槌都留下在屋裏了。有云:
女咦,正好時候了,撒起豆來吧。
“福裏邊,福裏邊!
鬼外邊,鬼外邊!”(用豆打鬼)
鬼這可不行。
女“鬼外邊,鬼外邊!”
案狂言盛行於室町時代,則是十四世紀也。嵩山禪師居中(1277—1345)曾兩度入唐求法,為當時五山名僧,著有《少林一曲》一卷,今不傳,卜幽軒著《東見記》卷上載其所作詩一首,題曰“節分夜吃炒豆”:
粒粒冷灰爆一聲年年今夜發威靈
暗中信手輕拋散打着諸方鬼眼睛
江戶時代初期儒者林羅山著《庖丁書錄》中亦引此詩,解說稍不同,蓋傳聞異詞也:
“古人詩中,詠除夜之豆雲,暗中信手頻拋擲,打着諸方鬼眼睛,蓋撒大豆以打瞎鬼眼也。”《類聚名物考》卷五引《萬物故事要訣》,謂依古記所云,春夜撒豆起於宇多天皇時,正是九世紀之末,又云:
“炒三石三斗大豆,以打鬼目,則十六隻眼睛悉被打瞎,可捉之歸。”此雖是毗沙門天王所示教,恐未足為典據,故寧信嵩山詩為撒豆作證,至於福內鬼外的祝語已見於狂言,而年代亦難確說,據若月紫蘭著《東京年中行事》卷上雲,此語見於《卧雲日件錄》,案此錄為五山僧瑞溪周鳳所作,生於十五世紀上半,比嵩山要遲了一百年,但去今亦有五百年之久矣。
儺在中國古已有之,《論語》裏的鄉人儺是我們最記得的一例,時日不一定,大抵是季節的交關吧。《後漢書·禮儀志》雲,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呂氏春秋·季冬紀》高氏注云,今人臘歲前一日擊鼓驅疫,謂之逐除。據《南部新書》及《東京夢華錄》,唐宋大儺都在除夕。日本則在立春前夜,與中國殊異,唯其用意則並無不同。民間甚重節分,俗以立春為歲始,春夜的意義等於除夕,笑話題雲“過年”,即是此意,二者均是年歲之交界,不過一依太陽,一依太陰曆耳。中國推算八字亦以立春為準,如生於正月而在立春節前,則仍以舊年干支論,此通例也。避凶趨吉,人情之常,平時忍受無可如何,到得歲時告一段落,想趁這機會用點法術,變換個新場面,這便是那些儀式的緣起。最初或者期待有什麼效用,後來也漸漸的淡下去,成為一種行事罷了。譚復堂在日記上記七夕祀天孫事,結論曰,千古有此一種傳聞舊說,亦復佳耳。對於追儺,如應用同樣的看法,我想也很適當吧。
(廿九年九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