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鳴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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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鳴蟬

近代日本文學作品,由本國人翻為漢文,木刻出板者,在江戶時代中期大約不很少,我在北京所見已有三種。其一是《艷歌選》,十四年春間所寫的“茶話”中第六則即是介紹這書的,略云:

“《艷歌選》初編一卷,烏有子著,日本安永五年(一七七六)刻板,現藏東京上野圖書館中,原書未得見,僅有抄錄一部分,收在湯朝竹山人所編《小唄選》內,計二十六首,首列俗歌原本,后加漢譯。卷首憑虛氏漢文序有云:

‘烏有先生嘗游酒肆,每聞妓歌,便援筆詩之,斷章別句,縱橫變化,翻得而妙矣。’又例言之二云:

‘里巷歌謠,率出於流俗兒女之口,而翻之以成詩,自不得渾雅矣,間亦有翻難翻者,殆不免牽強焉,總是杯酒餘興,聊自玩耳,而或人刊行於世,蓋欲使幼學之徒悅而誦之,習熟通曉,乃至於詩道也。固非近時狡兒輩佚離之言,自以為詩為文,鍥諸梨棗,但供和俗顧笑,假使華人見之則不知何言之比也,世人幸詳焉。’他的譯詩可以知道是不很信的,但是有幾首卻是實在譯得不壞,不過他是學絕句和子夜歌的,所以其好處也只是漢詩的好處,至於日本俗歌的趣味則幾乎不大有了。”當時曾轉錄九首以為例,今引用其一云:

郎意欲迎妾,妾身那得行?

行程五百里,風浪轉相驚。

其二是《海外奇談》。此書一名“日本忠臣庫”,為《假名手本忠臣藏》之譯本,題清鴻濛陳人重譯,有序云:

“鴻蒙子嘗閱市獲奇書,題曰‘忠臣庫’,彼之則稗史之筆跡,而錄海外報仇之事,謂好事家譯異域之俳優戲書也,惜哉其文鄙俚錯誤有不可讀者,是以追卓老《水滸》之跡,潤色訂補,以備游宴之談柄焉耳。”后署乾隆五十九年,即一七九四年,後來尚有翻本,故不難得,寒齋所有即明治時印本也。《假名手本忠臣藏》為竹田出雲等所撰,記元祿十五年赤穗四十七義士報仇事,假設鹽冶判官冤死,家臣大星由良之助等共殺怨家高師直,為同類義士劇中之代表作,上台演唱,至今垂二百年不絕。此為凈琉璃體,且說且唱,凡十一段,今譯本改為十回,又作演義體裁,雖文氣不能十分通暢,而模仿頗近似,所用明清小說中語亦有甚妙者,大抵所最難是安放得停當耳。《忠臣藏》本來是音曲,改為說部則但存本事,失去原文的藻飾,猶之莎翁喜劇,一變而為《吟邊燕語》,其得失亦自易見也。

其三是《四鳴蟬》。這才是要談的本題,其實也談不了許多,只是說說梗概而已。此書一冊,明和八年(一七七一)刊,題亭亭亭逸人譯,堂堂堂主人訓,其時為乾隆三十六年,法梧門正是十九歲,以第二名入學雲。堂堂堂有序文,自稱白虎居士,印文二,曰姓不唐,曰似園芙蓉,亭亭亭有解說曰“填詞引”,則說明日本詞曲之種類者也。書中凡收譯文四篇,依原目分記於下:

一,雅樂惜花記

二,同扇芝記

三,俗劇移松記

四,傀儡曦鎧記

首葉欄外橫題曰才子刊書,卷中各篇起首欄外題曰才子刊書一百十七,以至一百二十,案序文末云:

“標才子者,聊取其奇也。刊書不刊。多言無益,鳴蜩何異。數其篇,四焉。題曰‘四鳴蟬’也。是之取爾。”說明書名,頗有意思,唯所謂刊書不知究竟如何,豈百二十中止刊此四耶,惜無可考究矣。

這裏所謂雅樂即是能樂,其詞謂之謠曲,所收兩篇皆世阿彌元清所作,時在日本南北朝,西曆十四世紀也。《惜花記》原名“熊野”,亦作“湯屋”,譯文中對音雲瑜耶,乃劇中女主人公之名,熊野本為遠江池田宿游女之長,為平宗盛所寵,召至京都,欲歸省母病,不蒙許可,強令侍從看花,以觀音力,使宗盛讀詩感悟,因得東歸,當時熊野詠詩,如譯本雲,何棄錦城如綉春,又惜鄉里園花散,“惜花記”改題即從此出。《扇芝記》原名“賴政”,亦是主人公之名,是分兩場,第一場有僧雲遊至宇治,源賴政之靈化為老翁,引之遊覽,至平等院,見青草生作扇形,為僧說過去因緣,賴政戰敗,於此敷扇草上,坐而自刃,至今留草形如扇,以為紀念,日本讀芝雲西巴,即青草也,第二場則賴政於僧夢中現形,陳說當年戰死之情狀。能樂多是兩場,中間主角進去更衣,由狂言師扮一二人,略作說白,多近於打諢,使舞台不空虛,此腳色稱曰“間”,即中間之意。平常書本止列謠詞,而此本則並存間之狂言,《熊野》雖只是一場,而在破之前後場中間,亦有一段,此亦頗有意思。引言中云:

“小收分前後,詞曲也,有男優,有女優,動有淫態褻語,大不似申樂嚴正且雅馴。”此即是說間曲,所云申樂即猿樂,謂謠曲之能樂也。《熊野》之“間”乃是使女夕顏與僕人劍持太郎,《賴政》則是土民朽松,所演與本文多少相關,但其風趣則與狂言殊相似也。

以上兩篇所譯系全文,余則只是其中的一段而已。《移松記》原名“山崎與次兵衛壽之門松”,為近松巢林子所作凈琉璃傀儡劇本之一,後由宮古路半中改為歌舞伎用,稱“山崎與次兵衛半中節”,漢譯即以此本為依據,故標題曰俗劇。劇中敘與次兵衛戀慕名妓吾妻,中經患難,吾妻與之偕逃,而與次兵衛發狂,各地浪遊,後為俠友所助,得以團圓,狂疾亦愈。今本所收為“物狂道行”一段,即敘二人遊行事也。《曦鎧記》原名“大塔宮曦鎧”,竹田出雲所作之凈琉璃劇本,用於傀儡戲者,本有五卷,今所收為卷三中之“身代音頭”一段,為最有名的部分。劇中敘北條氏欲廢立,示意齋藤太郎左衛門襲殺王子,永井宣明建言俟王子與群兒歌舞時斬之,而夫婦密謀以其子鶴千代為替代,及視齋藤所斬乃是別一小兒,宣明訝問,始知此是土岐賴員之子,即齋藤外孫也。“身代音頭”即指此,譯本謂替身踴場,殊難得恰好。齋藤雖盡忠王室,唯以身為北條氏部屬,及兵敗亦自殺以殉雲。戲曲本事,略述難得要領,詳說又易煩雜,今止從略,但亦已覺得辭繁而意仍不能達,苦矣。

統觀這四篇的內容,不得不說譯本的選擇很有道理,也很確當。《熊野》是謠曲中之鬘物(女劇),艷麗中有悲哀的氣味,《賴政》則是修羅物(戰鬥劇),行腳僧遇鬼雄化身,后又現身自述,與佛法結緣得度,為照例的結構,而賴政乃是忠勇儒雅的武將,與一般鬼雄不同,劇中所表示者有志士之遺恨而無修羅的煩惱,正自有其特色。《壽之門松》本為凈琉璃之世話物(社會劇),大抵以戀愛為葛藤,以死為歸結,此劇之團圓正是極少的例,“道行”一段在劇中是精采處,即行道中之歌也。《曦鎧》則為時代物(歷史劇),齋藤忠義之士,而鐵石心腸,人情已鍛燒殆盡,為剛毅武士之代表,替身一場又是劇中之代表,其簡要有力或可抵得過一部《忠臣藏》也。但是選擇好了,翻譯就更不容易。容我旁觀者來說句風涼話,《曦鎧記》絕對不能翻,古人已雲畫虎不成反類狗也,《移松》與《扇芝》次之,《惜花》則較易設法,因情趣較可傳達耳。末尾熊野臨行所唱數語譯文云:

“明日回頭京山遠,北雁背花向越返,俺便指東去,長袖翻東無餘言。”此可為一例。但此中譯得最好的,還是兩篇謠曲里的“間”這一部分,殆因散文自較易譯,且詼諧之詞亦易動人耶。嘗聞人言,莎士比亞戲曲極佳,而讀一二漢文譯本,亦不見佳,可知此事大難,自己不來動手,豈可妄下雌黃,何況此又本用外國文所寫者乎。不佞此文,原以介紹此書為目的,偶有評泊,止是筆鋒帶及,非是本意也,讀者諒之。

(廿九年十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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