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道中
濟南道中
伏園兄,你應該還記得“夜航船”的趣味罷?這個趣味里的確包含有些不很優雅的非趣味,但如一切過去的記憶一樣,我們所記住的大抵只是一些經過時間熔化變了形的東西,所以想起來還是很好的趣味。我平素由紹興往杭州總從城裏動身,(這是二十年前的話了,)有一回同幾個朋友從鄉間趁船,這九十里的一站路足足走了半天一夜;下午開船,傍晚才到西郭門外,於是停泊,大家上岸吃酒飯。這很有牧歌的趣味,值得田園畫家的描寫。第二天早晨到了西興,埠頭的飯店主人很殷勤地留客,點頭說“吃了飯去”,進去坐在裏面(斯文人當然不在櫃枱邊和“短衣幫”並排着坐)破板桌邊,便端出烤蝦小炒腌鴨蛋等“家常便飯”來,也有一種特別的風味。可惜我好久好久不曾吃了。
今天我坐在特別快車內從北京往濟南去,不禁忽然的想起舊事來。火車裏吃的是大菜,車站上的小販又都關出在木柵欄外,不容易買到土俗品來吃。先前卻不是如此,一九○六年我們乘京漢車往北京應練兵處(那時的大臣是水竹村人)的考試的時候,還在車窗口買到許多東西亂吃,如一個銅子一隻的大雅梨,十五個銅子一隻的燒雞之類;後來在什麼站買到兔肉,同學有人說這實在是貓,大家便覺得噁心不能再吃,都摔到窗外去了。在日本旅行,於新式的整齊清潔之中,(現在對於日本的事只好“清描淡寫”地說一句半句,不然恐要蹈鄧先生的覆轍,)卻仍保存着舊日的長閑的風趣。我在東海道中買過一箱“日本第一的吉備糰子”,雖然不能證明是桃太郎的遺制,口味卻真不壞,可惜都被小孩們分吃,我只嘗到一兩顆,而且又小得可恨。還有平常的“便當”,在形式內容上也總是美術的,味道也好,雖在吃慣肥魚大肉的大人先生們自然有點不配胃口。“文明”一點的有“雪糕”裝在一隻麥粉做的杯子裏,末了也一同咽下去。—我坐在這鐵甲快車內,肚子有點餓了,頗想吃一點小食,如孟代故事中王子所吃的,然而現在實屬沒有法子,只好往餐堂車中去吃洋飯。
我並不是不要吃大菜的。但雖然要吃,若在強迫的非吃不可的時候,也會令人不高興起來。還有一層,在中國旅行的洋人的確太無禮儀,即使並無什麼暴行,也總是放肆討厭的。即如在我這一間房裏的一個怡和洋行的老闆,帶了一隻小狗,說是在天津花了四十塊錢買來的;他一上車就高卧不起,讓小狗在房內撒尿,忙得車侍三次拿布來擦地板,又不餵飽,任它東張西望,嗚嗚的哭叫。我不是虐待動物者,但見人家昵愛動物,摟抱貓狗坐車坐船,妨害別人,也是很嫌惡的;我覺得那樣的昵愛正與虐待同樣地是有點獸性的。洋人中當然也有真文明人,不過商人大抵不行,如中國的商人一樣。中國近來新起一種“打鬼”—便是打“玄學鬼”與“直腳鬼”—的傾向,我大體上也覺得贊成,只是對於他們的態度有點不能附和。我們要把一切的鬼或神全數打出去,這是不可能的事,更無論他們只是拍令牌,念退鬼咒,當然毫無功效,只足以表明中國人術士氣之十足,或者更留下一點惡因。我們所能做,所要做的,是如何使玄學鬼或直腳鬼不能為害。我相信,一切的鬼都是為害的,倘若被放縱着,便是我們自己“曲腳鬼”也何嘗不如此。……人家說,談天談到末了,一定要講到下作的話去,現在我卻反對地談起這樣正經大道理來,也似乎不大合式,可以不再寫下去了罷。
(十三年五月三十一日,津浦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