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

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

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

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九日在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講演

我們平常對於日本文化,大抵先存一種意見,說他是“模仿”來的。西洋也有人說,“日本文明是支那的女兒。”這話未始無因,卻不盡確當。日本的文化,大約可說是“創造的模擬”。這名稱似乎費解;英國人LaurenceBinyon著的《亞細亞美術論》中有一節論日本美術的話,說得最好,可以抄來做個說明:——

“照一方面說,可以說日本凡事都從支那來;但照這樣說,也就可說西洋各國,凡事都從猶太希臘羅馬來。世界上民族,須得有極精微的創造力和感受性,才能有日本這樣造就。他們的美術,就是竭力模仿支那作品的時候,也仍舊含有一種本來的情味。他們幾百年來,從了支那的規律,卻又能造出這許多有生氣多獨創的作品,就可以見他們具有特殊的本色同獨一的柔性(Docility)。如有人說,Ingres的畫不過是模仿Raphael的,果然是淺薄的觀察;現在倘說,日本的美術不過是模仿支那的,也就一樣是淺薄的觀察。”《大西洋月刊》一一六之三

在文學一方面,也是如此。所以從前雖受了中國的影響,但他們的純文學,卻仍有一種特別的精神。如列代的和歌,平安朝(780-1180)的物語,江戶時代(1610-1870)的平民文學,——俳句川柳之類,都是極好的例。到了維新以後,西洋思想佔了優勢,文學也生了一個極大變化。明治四十五年中,差不多將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思想,逐層通過;一直到了現在,就已趕上了現代世界的思潮,在“生活的河”中一同游泳。從表面上看,也可說是“模仿”西洋,但這話也不盡然。照上來所說,正是創造的模擬。這並不是說,將西洋新思想和東洋的國粹合起來算是好,凡是思想,愈有人類的世界的傾向便愈好。日本新文學便是不求調和,只去模仿的好;——又不只模仿思想形式,卻將他的精神,傾注在自己心裏,混和了,隨後又傾倒出來,模擬而獨創的好。譬如有兩個人,都看佛經,一個是飽受了人世的憂患的人,看了便受了感化,時常說些人生無常的話;雖然是從佛經上看來,一面卻就是他自己實感的話。又一個是富貴的讀書人,也看了一樣的話,可只是背誦那經上的話。這便是兩樣模擬的分別,也就是有誠意與無誠意的分別。日本文學界,因為有自覺肯服善,能有誠意的去“模仿”,所以能生出許多獨創的著作,造成二十世紀的新文學。

我們現在略說日本近三十年小說的發達,一面可以證明上文所說的事實;又看他逐漸發達的徑路,同中國新小說界的情形來比較,也是一件頗有益有趣味的事。

一日本最早的小說,是一種物語類,起於平安時代,去今約有一千年。其中紫式部做的《源氏物語》五十二帖最有名。鎌倉十三世紀室町十四五六世紀兩時代,是所謂武士文學的時代,這類小說,變成軍記,多講戰事。到了江戶時代十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平民文學漸漸興盛,小說又大發達起來。今只將他們類舉出來,分作下列八種:——

(一)假名草子是一種志怪之類。

(二)浮世草子一種社會小說,井原西鶴最有名。

(三)實錄物歷史演義。

(四)灑落本又稱蒟蒻本,多記游廓情事。

(五)讀本又稱教訓讀本。

(六)滑稽本。

(七)人情本。

(八)草雙紙有赤本黑本青本黃表紙諸稱;又或合訂,稱合卷物。

這八種都是通俗小說,流行於中等以下的社會。其中雖間有佳作,當得起文學的名稱的東西,大多數都是迎合下層社會心理而作,所以千篇一律,少有特色。著作者的位置也狠低,彷彿同畫工或是說書的一樣,他們也自稱戲作者;做書的目的,不過是供娛樂,或當教訓。在當時儒教主義時代,原不當他作文學看待。到了明治初年,這種戲作者還是頗多,他們的意見,也還是如此。所以明治五年(1872),政府對於教導職發下三條教則,——一體敬神愛國之旨;二明天道人道之義;三奉戴皇上,遵守朝旨;——教他們去行的時候,假名垣魯文同條野採菊兩個人代表了小說家,呈遞答文,中有幾處,說得狠妙:——

“今以戲作為業者,僅余等二人,及其他二三子而已。此無他,智識日開月進,故賤稗史之妄語,不復重也。……夫劇作者,本非以示識者,但以導化不識者也。倘猶依然株守,非特將陷於迂遠,流於曖昧,其弊且將引人於過失。故決議爾後當一變從來之作風,謹本教則三條之趣旨,以從事著作。再余等雖屬下劣賤業,唯與歌舞伎作者,稍有差別,乞鑒察為幸。”

看這兩節,當時小說界的情形,可想見了。明治維新以後,到了十七八年,國民的思想,都單注在政治同學術一方面,文學一面還未注意。翻譯的外國小說,雖頗流行,多是英國Lytton同Disraeli的政治小說一類。有幾個自己著作的,如柴東海散史的《佳人之奇遇》,矢野龍溪的《經國美談》,末廣鐵腸的《雪中梅花閑鶯》,也都是講政治的。詩歌一面,有坪內天野高田三人譯的《春江奇談》(LadyoftheLake),坪內逍遙譯的《自由太力餘波切味》(JuliusCaesar),但也都含有政治的氣味。

二如上所說,明治初年的小說,就只是這兩類:

(一)舊小說是教訓,諷刺,灑落三類;

(二)新小說是翻譯的,或擬作的政治小說兩類。

當時有幾個先覺,覺得不大滿足,就發生一種新文學的運動。坪內逍遙首先發起;他根據西洋的學理,做了一部《小說神髓》指示小說的作法,又自己做了一部小說,名叫“一讀三嘆當世書生氣質”,於明治十九年(1886)先後刊行。這兩種書的出板,可算是日本新小說史上一件大事,因為以後小說的發達,差不多都從這兩部書而起的。

《小說神髓》分上下兩卷;上卷說小說的原理,下卷教創作的法則。他先說明藝術的意義,隨後斷定小說在藝術中的位置。次述小說的變遷和種類,辨明Novel同Romance的區別;排斥從前的勸善懲惡說,提倡寫實主義。他說:——

“小說之主腦,人情也。世態風俗次之。人情者,人間之情態,所謂百八煩惱是也。

穿人情之奧,著之於書,此小說家之務也。顧寫人情而徒寫其皮相,亦未得謂之真小說。……故小說家當如心理學者,以學理為基本,假作人物,而對於此假作之人物,亦當視之如世界之生人;若描寫其感情,不當以一己之意匠,逞意造作,唯當以旁觀態度,如實模寫,始為得之。”

《當世書生氣質》就是據這理論而作,描寫當時學生生活。雖然文章還沾草雙紙的氣味,但已是破天荒的著作;表面又題文學士春之家朧也就很增重小說的價值。所以長谷川二葉亭作《浮雲》也借他這春之家的名號來發表,可以想見他當時的勢力了。

二葉亭四迷精通俄國文學,翻譯紹介,很有功勞。一方面也自創作,《浮雲》這一篇,寫內海文三失業失戀,煩悶無聊的情狀,比《書生氣質》更有進步。又創言文一致的體裁,也是一件大事業。但是他志在經世,不以文學家自任,所以著作不多。隔了二十年,才又作了《其面影》同《平凡》兩篇,也都是名作。他因為受了俄國文學的影響,所以他的著作,是“人生的藝術派”一流;脫去戲作者的遊戲態度,也是他的一大特色,很有影響於後世的。

三同二葉亭的人生的藝術派相對,有硯友社的“藝術的藝術派”。尾崎紅葉山田美妙等幾個人發起硯友社,本是一種名士的文會,後來發刊雜誌《我樂多文庫》我樂多的意義是破舊器具或一切廢物發表著作,在小說界上很占勢力。這一派也依據《小說神髓》奉寫實主義,但是不重在真,只重在美,所以觀察不甚徹透,文章卻極優美。紅葉的小說,最有名的是《金色夜叉》,最好的是《多情多恨》。

幸田露伴的著作,同紅葉一樣有名,他們的意見,卻正相反。一個是主觀的理想派,一個是客觀的寫實派,可是他們的思想,都不徹底。露伴的思想,一種是努力,一種是悟道,做的小說,便都表現這兩種思想。何以不徹底呢?因為他不是從實人生觀察得來,只從主觀斷定的,所以他小說的有名,大抵還是文章一面居多。

一樣是主觀的傾向,卻又與露伴不同的,有北村透谷的文學界一派。露伴的主觀是主意的,透谷是主情的。露伴於人生問題,不曾切實的感着,透谷感得十分痛切,甚至因此自盡。原來人生的藝術派,由二葉亭從俄國文學紹介進來,不久就被硯友社這一派壓倒;森鷗外從德國留學回去,翻譯外國詩歌小說,又振興起來。明治二十六年(1893)北村透谷等便發起《文學界》,島崎藤村田山花袋也都加入。他們的主張,正同十八世紀末歐洲的傳奇派(Romanticism)一樣,就是破壞因襲,尊重個性;對於從來的信仰道德,都不信任,只是尋求自己的理想。最初的文學,不過當作娛樂,其次描寫人生,也只是表面,到了這時,關係的問題,是自己的生活,不是別人的事了。文學與人生兩件事,關聯的愈加密切,這也是新文學發達的一步。

四中日戰後,國民對於社會的問題,漸漸覺得切緊;硯友社派的人,就發起一種觀念小說,彷彿同露伴的理想小說相類,表示著者對於這件事的觀念。描寫社會上矛盾衝突種種悲劇,卻含有一個解決的方法,就是一種附有答案的問題小說。川上眉山的《表裏》(Uraomote)泉鏡花的《夜行巡查》最有名。觀念小說大抵是悲劇,再進一步,更求深刻,便變了悲慘小說。廣津柳浪的《黑蜥蜴》,《今戶心中》心中即情死此事中國甚少見就是這派的代表著作。悲劇小說內容,可分四類:——一殘廢疾病,二變態戀愛,三娼妓生活,四下層社會。硯友社的藝術派,終於漸漸同人生接近,是極可注意的事。

樋口一葉是硯友社派的女小說家,二十五歲時死了。前後四年,作了十幾篇小說。前期的著作,受着硯友社的影響,也用那一流寫實法,但是天分極高,所寫的女主人,多是自己化身,所以特別真摯。後期的著作,如《濁江》(Nigorie)《爭長》(Takekurabe)等,尤為完善,幾乎自成一家。她雖是硯友社派的人,她的小說卻是人生派的藝術。有人評她說,“一葉蓋代日本女子,以女子身之悲哀訴諸世間”,狠是確當。但她又能將這悲哀,用客觀態度從容描寫,成為藝術,更是難及。高山樗牛極讚美她,說“觀察有靈,文字有神;天才至高,超絕一世”。又說,“其來何遲,其去何早。”一葉在明治文學史上好像是一顆大彗星忽然就去了。

五觀念小說以來,文學漸同社會接觸,但終未十分切實。內田魯庵發表《時代精神論》攻擊當時的小說家。他說:——

“今之小說家,身常與社會隔離,故未嘗理解時代之精神。政治宗教學術之社會,與彼等若風馬牛也。……我國今日政治宗教倫理上,新舊思想之乖離,非即預兆將來之大衝突大破裂乎?日日讀新聞,感興百出,可慨者可恐者,所在多有,與讀維新前後之歷史,有同一之感。轉而繙《文藝俱樂部》或《新小說》案皆雜誌名則天下太平無事。二者相較,宛如隔世。”

魯庵便自己做了許多小說,就是社會小說的發端,其中《年終廿八日》最為有名。中村春雨木下尚江也都做這一類的著作。但是人生問題不曾明白,這社會問題,也就難以解決,所以社會小說不能十分發展,就衰退了。

社會小說之外,有一種家庭小說,也在這時候興起。小說的內容,不必定寫家庭事情,不過是指家庭的讀物,所以在文學上,位置不很高。這一類著作,大抵講離合悲歡的事,打動人的感情,略含着道德的意義,與教訓小說相差無幾。菊池幽芳同德富蘆花是這派名家。蘆花的《不如歸》杜鵑鳥的別名最為有名,重板到一百多次。雖也只是一種傷感的通俗文學,但態度很是真摯,所以特有可取。蘆花後來忽然悟徹,到俄國訪了托爾斯泰回來,退往鄉村,也學他躬耕去了。

六上來所說硯友社寫實派,興了悲慘小說以來,漸同現實生活接近,只是柳浪以後專做新聞小說,這一面漸荒廢了。小栗風葉接着興起,其初模仿紅葉隨後漸漸的轉變,脫離了硯友社道德善惡的見解,只將實在人生模寫出來,便已滿足。這描寫醜惡一件事,已經大有自然主義的風氣。但是他雖有此意氣,還未十分受着科學精神的影響,所以根基不大確實。到小杉天外作《流行歌》(1899),始是有意識的模仿左拉,用科學的態度,將人當作一個生物來描寫他。他又從性慾一面,觀察戀愛,描寫他生理的緣因,都是一種進步。但《流行歌》序中,又如是說:——

“自然但為自然而已。不善不惡,不美不醜;唯或一時代或一國家之或一人,取自然之一角,以意稱之曰善曰惡,曰美曰丑而已。

讀者之感動與否,於詩人無預也。詩人唯如實描寫其空想之物而已。如畫家作肖像時,謂君鼻稍高,以刨加面,可乎?”

照上文第二節看來,他的自然主義,也還缺根本的自覺。第二年永井荷風作《地獄之花》又進了一步。於序中說:——

“人類之一面,確猶不免為獸性。此其由於肉體上生理之誘惑歟?抑由於自動物進化之祖先之遺傳歟?……余今所欲為者,即觀察此由遺傳與境遇而生之放縱強暴之事實,毫無忌諱,而細寫之也。”

荷風深通法國文學,他的主張,就從Zola《實驗小說論》而來。天外描寫黑暗,有點好奇心在內;荷風只認定人間確有獸性,要寫人生,自不能不寫這黑暗。這是二人不同的點,也就是二人優劣的點。

七自然派小說的興盛,在日俄戰爭以後,前後共有七年(1906-1912)。其先有三個前驅,就是國木田獨步島崎藤村同田山花袋。

國木田獨步同一葉一樣,也是一個天才。他先時而生,他的名作《獨步集》在明治三十四年(1901)時早已出板。待到自然主義大盛,識得他的才能的時候,也就死了。藤村本是抒情派詩人,花袋出自文學界,都從主觀轉入客觀。三十七年花袋作《露骨的描寫》一文,島村抱月長谷川天溪諸批評家,也極力提倡外國自然派文學,經二葉亭鷗外抱月升曙夢馬場孤蝶上田敏等翻譯介紹,也興盛起來,自然主義漸占勢力。到了藤村的《破戒》三十九年花袋的《蒲團》四十年出板,蒲團就是棉被出現,可算是極盛時代。

此後五六年間,作家輩出,最有名的是:——

德田秋聲代表著作——《爛》

正宗白鳥代表著作——《何往》

真山青果代表著作——《南小泉村》

岩野泡鳴代表著作——《耽溺》

近松秋江代表著作——《故婦》

中村星湖代表著作——《星湖集》

總而言之,日本自然派小說,直接從法國左拉與莫泊三一派而來,所以這幾重特色——一重客觀不重主觀,二尚真不尚美,三主平凡不主奇異,也都相同。但雖是模仿,仍然自有本色,所以可貴。只是唯物主義的決定論(Determinism),帶有厭世的傾向,往往引人入於絕望;所以有人感着不滿,有一種反動起來。這也是文藝上的一派,別有他的主張。至於那罵自然派小說不道德,要“壞亂風俗”的頑固派,原是一種成見,並不從思想上來,當然不必論的。

八這非自然主義的文學中,最有名的,是夏目漱石。他本是東京大學教授,後來辭職,進了朝日新聞社,專作評論小說。他所主張的,是所謂“低徊趣味”,又稱“有餘裕的文學”。當初他同正岡子規高濱虛子等改革俳句,發刊一種雜誌,名字就叫鳥名的“子規”(Hototogisu)。他最初做的小說《我是貓》就載在這種雜誌上面,是中學教師家裏的一隻貓,記他自己的經歷見聞,狠是詼諧,自有一種風趣。高濱虛子做了一部短篇集,名曰“雞頭”即是雞冠花,漱石作序,中間說:——

“餘裕的小說,即如名字所示,非急迫的小說也,避非常一字之小說也,日用衣服之小說也。如借用近來流行之文句,即或人所謂觸着不觸着之中,不觸着的小說也。……或人以為不觸着者,即非小說;余今故明定不觸着的小說之範圍,以為不觸着的小說,不特與觸着的小說,同有存在之權利,且亦能收同等之成功。……世界廣矣,此廣闊世界之中,起居之法,種種不同。隨緣臨機,樂此種種起居,即餘裕也。或觀察之,亦餘裕也。或玩味之,亦餘裕也。”

自然派說,凡小說須觸着人生;漱石說,不觸着的,也是小說,也一樣是文學。並且又何必那樣急迫,我們也可以緩緩的,從從容容的賞玩人生。譬如走路,自然派是急忙奔走;我們就緩步逍遙,同公園散步一般,也未始不可。這就是餘裕派的意思同由來。漱石在《貓》之後,作《虞美人草》也是這一派的餘裕文學。晚年作《門》和《行人》等,已多客觀的傾向,描寫心理,最是深透。但是他的文章,多用說明敘述,不用印象描寫;至於構造文辭,均極完美,也與自然派不同,獨成一家,不愧為明治時代一個散文大家。

森鷗外本是醫學博士,兼文學博士,充軍醫總監,現任博物館長,翻譯以外,多有創作。他近來的主張,是遣興文學。短篇小說《遊戲》(Asobi)的裏面說:——

“這個漢子就是著作的時候,也同小孩子遊戲時一樣的心情。這並不是說,他就一點沒有苦處。無論什麼遊戲,都須得超過障礙。他也曉得藝術不是玩耍,也自覺得倘將自己用的傢伙,交與真的巨匠大家,也可造成震動世界的作品。但是雖然自覺,卻總存着遊戲的心情。……總之在木村無論做什麼事,都是一種遊戲。”

這幾句話,很可見他的態度。他是理知的人,所以對於凡事,都是這一副消極的態度,沒有興奮的時候,頗有現代虛無思想傾向。所以他的著作,也多不觸着人生。遣興主義,名稱雖然不同,到底也是低徊趣味一流,稱作餘裕派,也沒什麼不可。

九自然主義是一種科學的文學,專用客觀,描寫人生,主張無技巧無解決。人世無論如何惡濁,只是事實如此,奈何他不得,單把這實情寫出來,就滿足了。但這冷酷的態度,終不能令人滿足,所以一方面又起反動,普通稱作新主觀主義。其中約可分作兩種:

一是享樂主義。片上天弦論明治四十四年文壇情狀,有這一節,說得明白:——

“一二年來,對於自然派靜觀實寫之態度,表示不滿,見於著作者,所在多有。自然派欲保存人生之經驗,此派之人,則欲注油於生命之火,嘗盡本生之味。彼不以記錄生活之歷史為足,而欲自造生活之歷史。其所欲者,不在生之觀照,而在生之享樂;不僅在藝術之製作,而欲以己之生活,造成藝術品也。”

此派中永井荷風最有名。他本是純粹的自然派,後來對於現代文明,深感不滿,便變了一種消極的享樂主義。所作長篇小說《冷笑》是他的代表著作。谷崎潤一郎是東京大學出身,也同荷風一派,更帶點頹廢派氣息。《刺青》《惡魔》等,都是名篇,可以看出他的特色。

一是理想主義。自然派文學,描寫人生,並無解決,所以時常引人到絕望里去。現在卻肯定人生,定下理想,要靠自由意志,去改造生活,這就暫稱作理想主義。法國柏格林創造的進化說,羅蘭的至勇主義,俄國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同英美詩人勃來克與惠特曼的思想,這時也都極盛行。明治四十二年,武者小路實篤等一群青年文士,發刊雜誌《白樺》提倡這派新文學。到大正三四年時(1912-1913),勢力漸盛,如今白樺派幾乎成了文壇的中心。武者小路以外,有長與善郎里見弴志賀直哉等,也都有名。

早稻田大學,自從出了島村抱月相馬御風片上天弦等以後,文學上狠有勢力。隨後新進文士,也出了不少。中村星湖離了客觀的自然主義,提倡問題小說,興起主張本位的藝術。相馬泰三著作,帶着唯美的傾向。谷崎精二是潤一郎的兄弟,卻是人道主義的作家,有短篇集《生與死之愛》可以見他的思想一斑。

十以上所說,是日本近三十年來小說變遷的大概。因為時間局促,說得甚是粗淺。好在文科加了日本文,希望將來可以直接研究,這篇不過當一個Index罷了。

講到中國近來新小說的發達,與日本比較,可以看出幾處異同,狠有研究的價值。中國以前作小說,本也是一種“下劣賤業”,向來沒人看重。到了庚子——十九世紀的末一年——以後,《清議》《新民》各報出來,梁任公才講起小說與群治之關係,隨後刊行《新小說》,這可算是一大改革運動,恰與明治初年的情形相似。即如《佳人之奇遇》,《經國美談》諸書,俱在那時譯出,登在《清議報》上。《新小說》中梁任公自作的《新中國未來記》,也是政治小說。

又一方面,從舊小說出來的諷刺小說,也發達起來。從《官場現形記》起,經過了《怪現狀》,《老殘遊記》,到現在的《廣陵潮》,《留東外史》,著作不可謂不多,可只全是一套板。形式結構上,多是冗長散漫,思想上又沒有一定的人生觀,只是“隨意言之”。問他著書本意,不是教訓,便是諷刺嘲罵誣衊。講到底,還只是“戲作者”的態度,好比日本假名垣魯文的一流。所以我還把他放在舊小說項下,因為他總是舊思想,舊形式。即如他還用說書的章回體,對偶的題目,這就是一種極大的束縛。章回要限定篇幅,題目須對課一樣的配合,抒寫就不能自然滿足。即使寫得極好如《紅樓夢》,也只可承認他是舊小說的佳作,不是我們現在所需要的新文學。他在中國小說發達史上,原佔着重要的位置,但是他不能用歷史的力來壓服我們。新小說與舊小說的區別,思想果然重要,形式也甚重要。舊小說的不自由的形式,一定裝不下新思想;正同舊詩舊詞舊曲的形式,裝不下詩的新思想一樣。

現代的中國小說,還是多用舊形式者,就是作者對於文學和人生,還是舊思想同舊形式,不相抵觸的緣故。作者對於小說,不是當他作閑書,便當作教訓諷刺的器具,報私怨的傢伙。至於對着人生這個問題,大抵毫無意見,或未曾想到。所以做來做去,仍在這舊圈子裏轉;好的學了點《儒林外史》,壞的就像了《野叟曝言》,此外還有《玉梨魂》派的鴛鴦胡蝶體,《聊齋》派的某生者體,那可更古舊得利害,好像跳出在現代的空氣以外,且可不必論他。

中國講新小說也二十多年了,算起來卻毫無成績,這是什麼理由呢?據我說來,就只在中國人不肯模仿不會模仿。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舊派小說還出幾種,新文學的小說就一本也沒有。創作一面,姑且不論也罷,即如翻譯,也是如此。卻除一二種摘譯的小仲馬《茶花女遺事》,托爾斯泰《心獄》外,別無世界名著。其次司各得迭更司還多,接下去便是高能達利哈葛得白髭拜無名氏諸作了。這宗著作,果然沒有什麼可模仿,也決沒人去模仿他,因為譯者本來也不是佩服他的長處所以譯他;所以譯這本書者,便因為他有我的長處,因為他像我的緣故。所以司各得小說之可譯可讀者,就因為他像《史》《漢》的緣故,正與將赫胥黎《天演論》比周秦諸子,同一道理。大家都存着這樣一個心思,所以凡事都改革不完成。不肯自己去學人,只願別人來像我。即使勉強去學,也仍是打定老主意,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學了一點,更古今中外,扯作一團,來作他傳奇主義的《聊齋》,自然主義的《子不語》,這是不肯模仿不會模仿的必然的結果了。

我們要想救這弊病,須得擺脫歷史的因襲思想,真心的先去模仿別人。隨後自能從模仿中蛻化出獨創的文學來,日本就是個榜樣。照上文所說,中國現時小說情形,彷彿明治十七八年時的樣子,所以目下切要辦法,也便是提倡翻譯及研究外國著作。但其先又須說明小說的意義,方才免得誤會,被一般人拉去歸入子部雜家,或併入《精忠岳傳》一類閑書。——總而言之,中國要新小說發達,須得從頭做起,目下所缺第一切要的書,就是一部講小說是什麼東西的《小說神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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