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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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得《書法精言》二冊,首題新昌王濱洲編輯,乾隆辛卯新鐫,三樹堂藏板。書凡四卷,分執筆與永字八法,統論,分論,臨摹,評論法帖等項,本庸陋無聊,我之得此只因系禁書耳。卷首有自序云:

“書者,六藝之一也。夫子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書亦文中一事,是弟子不可以不學也。又曰,游於藝。是成德者不可以不事也。自古明王碩輔,瑰士英流,莫不留心筆跡,其壽於金石者亘千載而如新,孰謂斯道小伎而非士君子亟宜留心哉。故范文正公與蘇才翁曰,書法亦要切磋,未是處無惜賜教。況自唐以書判取士,於今為烈,凡掇巍科而擢翰苑者靡不由是而升。士生今日而應科舉,求工制藝而不留神書法,抑亦偏矣。但地有懸殊,遇有得失,嘗有卓然向上者或不能親名哲之輝光,指授筆陣,又無奇書秘旨以浚發其心胸,蹉跎有用之歲月,莫窺羲獻之藩籬者,不知凡幾。噫嘻,書譜之纂豈不貴哉。顧或言焉而不詳,詳焉而不精,仍無以作墨池之桴筏,以登於岸。近世不少纂錄,戈氏為善,然猶未備也。欽惟我國家列聖相承,龍章鳳藻,照耀星漢,而佩文書畫之纂,搜羅今古,囊括宇內,煥乎若日月之昭回矣,惜下邑不獲多見,貧士又艱於覯求。鯫生以庚辰落第,肄業都下,恭求其本,杜門三月,得其言之尤精及夙聞於諸家者,匯為一集,約分四卷,名曰書法精言,藉以自課也。竊念少壯蹉跎,授受無自,又性好纂錄,信手塗鴉,陵遲以至於今日,中實愧恨。然實而課穎底之龍蛇,尚慚池煙之未黑,虛而玩案頭之波磔,庶幾筆髓之旁融。今雖馬齒加長,尤願孜孜焉日就月將,黽勉翰墨之場,以追襲古人之後塵,斯為快也已。乾隆辛卯年九月廿三日,舟過韓庄閘,豫章濱洲王錫侯書。”

王錫侯的《字貫》案,在民國六年出板的《心史叢刊》三集中孟先生有一篇敘述,故宮博物院出板的《清代文字獄檔》已出至第九集,卻還沒有講到這案。據《東華錄》載乾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王瀧南告發王錫侯編《字貫》一書,詆斥《字典》,結果查出凡例中將玄燁胤禛弘曆字樣開列,定為“大逆不法”,照大逆律問擬,以申國法而快人心。王錫侯編著各書不問內容如何,也都一律禁毀。孟先生文中云:

“又據《禁書總目》所載應毀王錫侯悖妄書目,有《國朝詩觀》前集二集,有《經史鏡》,有《字貫》,有《國朝試帖詳解》,有《西江文觀》,有《書法精言》,有《望都縣誌》,有小板《佩文詩韻》,有翻板《唐詩試帖詳解》,有《故事提要錄》,有《神鑒錄》,有《王氏源流》,有《感應篇注》。今各書皆未之見,僅見《經史鏡》一種,於其序跋見王錫侯之生平,於其義例見錫侯著書之分量,此亦談故事者之一大快矣。”孟先生根據《經史鏡》的跋查出錫侯生於康熙五十二年癸巳(一七一三),《經史鏡》刊成於乾隆丙申,即被逮的前一年,年六十四,《書法精言》序雲辛卯,蓋五十九歲時作也。錫侯之為人,孟先生亦從序跋中略為研究,稱其蓋亦一頭巾氣極重之腐儒,批評極當。《經史鏡》所分門目既多可笑,如首以慶殃報復,次以酒色財氣四戒,孟先生已稱其義例粗鄙,又如所著有《感應篇注》,書雖未見,內容亦可想而知,總之不出那庸妄的一路罷了。此外如《佩文詩韻》,《試帖詳解》等,都是弋取功名的工具,《書法精言》亦是其一,讀序文可知,文章既欠通順,思想尤為卑陋,只似三家村塾師所為,連想起龔定庵的《干祿新書序》來,覺得有天壤之殊,像定公的才真夠得上狂悖訕謗的罪名,錫侯那裏配呢。孟先生論錫侯的學問人品云:

“生平以一舉鄉試為無上之榮,兩主司為不世之知己,此皆鄉曲小儒氣象,決非能有菲薄朝廷之見解者。……觀其種種標榜之法,錫侯之為人可知,要於文字獲罪,竟以大逆不道伏誅,則去之遠矣。陋儒了無大志,乃竟如後世所謂國事之犯,以國家仇此匹夫,亦可見清廷之冤濫矣。”王錫侯實在是清朝的順民,卻正以忠順而被問成大逆,孟先生謂其以臨文不諱之故排列康熙雍正乾隆三帝之名,未免看得太高,其實恐怕還是列舉出來叫人家避用,不過老實地排列了,沒有後人那樣聰明說上一字是天地某黃之某,所以竟犯了彌天大罪耳。康熙中出板的王弘撰的《山志》凡例中有云:

“國諱無頒行定字,今亦依唐人例但闕一筆。”可見在清初這種事本不怎麼嚴密規定,又看見康熙時文人的手稿或抄本,玄字亦不全避,蓋當時或者就很隨便,錫侯習焉不察或不能觀察世變,在《南山集》《閑閑錄》各案發生之後,猶漫不經心,故有此禍。其實這也不能責備錫侯,專制之世,閉門家裏坐,禍從天上來,他自己亦不知道也。孟先生在論《閑閑錄》案中云:

“實則草昧之國無法律之保障,人皆有重足之苦,無怪乾嘉士大夫屏棄百務,專以校勘考據為業,藉以消磨其文字之興,冀免指摘於一時,蓋亦捫舌括囊之道矣。”孟先生寫此文時在民國六年,慨乎其言之,今日讀此亦復令人慨然也。

查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乙編》四總集類有《國朝詩觀》十六卷,清王錫侯編,清乾隆三樹堂刻本,蓋是初集也。文化南渡,善本恐麇集於上海灘上矣,此《詩觀》亦不知何時可以有一見的眼福,孟先生所說的《經史鏡》似亦未必在北平,然則我所有的破爛的兩冊《書法精言》豈非《字貫》案中現在僅在的碩果乎。書雖不佳卻可寶貴,其中含有重大的意義,因為這是古今最可怕的以文字思想殺人的一種蠻俗的遺留品,固足以為歷史家的參考,且更將使唯理論者見之而沉思而恐怖也。

(民國廿五年三月十日,於北平知堂。)

附記

清代文字獄考與禁書書目提要都是研究院的好題目,只可惜還沒有人做。圖書館也該拼出一筆冤錢,多搜集禁書,不但可以供研究者之用,實在也是珍籍,應當寶重,雖然未必是善本。禁書的內容有些很無聊,如《書法精言》即是,上文雲冤錢者意即指此,然而錢雖冤卻又是值得花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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