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俞理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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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俞理初

家傳舊書中有一部俞理初的《癸巳類稿》,五厚冊,大抵還是先君的手澤本,雖然不曾有什麼題字印記。這部書我小時候頗喜歡,不大好懂,卻時常拿出來翻翻,那時所看差不多就只是末三卷而已。民國以後才又買到《癸巳存稿》六冊,姚氏刻本。關於俞君的事,也只在二書序跋及崇祀鄉賢文件中見到一點。日前得安徽叢書本《癸巳類稿》,系用俞君晚年手訂本石印,凡九冊,附王立中編年譜一冊,原文固多所增益,又得知其生平,是極可喜的事。年譜末復有譜餘數則,集錄遺聞軼事,很有意思,但恨希少不禁讀耳。嘗見齊學裘著《見聞隨筆》卷二十四中有俞理初一則云:

“黟縣俞理初正燮孝廉讀書過目不忘,書無不覽,著作等身。曾為張芥航河帥修《行水金鑒》,數月而成,船過荊溪,訪余於雙溪草堂,款留小飲。謂余曰,近年苦無書讀。四庫全書以及道藏內典皆在胸中,國初以來名宦家世科墨,原原本本,背誦如流,博古通今,世罕其匹。工篆刻,為余刻蕉窗寫意,玉溪書畫兩小印,古雅可珍。居家事母,不樂仕進,時移世亂,不知所終。”又戴醇士著《習苦齋筆記》中有俞正燮一則云:

“理初先生,黟縣人,予識於京師,年六十矣。口所談者皆遊戲語,遇於道則行無所適,東南西北無可無不可。至人家,談數語,輒睡於客座。問古今事,詭言不知,或晚間酒後,則原原本本,無一字遺。予所識博雅者無出其右。先生為壬辰孝廉,嘗告我曰:予初次入都會試,謁副主考,則曰,爾與我朱卷刻本,我未見爾文也。竊疑正主考取中,副未寓目。謁正主考,則又曰,爾與我朱卷刻本,我未見爾文也。駭問故,曰:爾卷監臨囑副主考,宜細閱此卷,副疑且怒,置不閱。揭曉日先拆爾卷,見黟縣人,問曰,此徽商耶?予曰,若是黟縣俞某,則今之通人也。副主考幡然曰,然則中矣。其實我兩人俱未見爾文,故欲一讀耳。會試薦未售,房考為刻其著述,所謂《癸巳類稿》也。鄉試正主考為湯文端金釗,會試房考為王菽原先生藻。”查年譜,鄉試中式在道光元年辛巳,《筆記》誤作壬辰,又題名亦錯寫為俞廷燮。年譜引用自述一節,唯未錄《筆記》全文,其實上半亦甚有致,如收在譜余中正是很好資料也。《越縵堂日記補》辛集上咸豐十一年六月二十日條下云:

“閱黟縣俞理初孝廉正燮《癸巳類稿》,皆經史之學,間及近事紀載,皆足資掌故,書刻於道光癸巳,故以此為名。新安經學最盛,能兼通史學者惟凌次仲氏及俞君。其書引證太繁,筆舌冗漫,而浩博殊不易得。……俞君頗好為婦人出脫。其《節婦說》言,禮雲一與之齊終身不改,男子亦不當再娶。《貞女說》言,後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謂之貞女,乃賢者未思之過。未同衾而同穴,則又何必親迎,何必廟見,何必為酒食以召鄉黨僚友,直無男女之分。《妒非女人惡德論》言,夫買妾而妻不妒,是恝也,恝則家道壞矣。明代律例,民年四十以上無子者方聽娶妾,違者笞四十,此使婦女無可妒,法之最善者。語皆偏譎,似謝夫人所謂出於周姥者,一笑。”又壬集同治元年十月二十三日條下云:

“閱俞理初《癸巳類稿》。理初博綜九流,而文繁無擇,故不能卓然成一家言,蓋經學之士多拙於文章,康成沖遠尚有此恨,況其下乎。”李蒓客這裏所說的話我覺得很中肯,《類稿》的文章確實不十分容易讀,卻於學問無礙,至於好為婦人出脫,越縵老人雖然說的有點開玩笑的樣子,在我以為這正是他的一特色,沒有別人及得的地方。記得老友餅齋說,蔡孑民先生在三十年前著《中國倫理學史》,說清朝思想界有三個大人物,即黃梨洲,戴東原,俞理初,是也。蔡先生參與編輯年譜,在跋里說明崇拜俞君的理由,其第一點是“認識人權”,實即是他平等的兩性觀。跋文云:

“男女皆人也,而我國習慣,寢床寢地之詩,從夫從子之禮,男子不禁再娶,而寡婦以再醮為恥,種種不平,從未有出而糾正之者。俞先生從各方面為下公平之判斷。有說明善意者,有為古人辨誣者,有為無告訟直者,無一非以男女平等之立場發言。”這與越縵差不多是同一意思,不過是從正面說了,我也正是同意。《類稿》十三《節婦說》中云:

“古言終身不改,言身則男女同也。七事出妻,乃七改矣,妻死再娶,乃八改矣。男子理義無涯涘,而深文以罔婦人,是無恥之論也。”《貞女說》末云:

“嗚呼,男兒以忠義自責則可耳,婦女貞烈,豈是男子榮耀也。”《書舊唐書輿服志后》末云:

“古有丁男丁女,裹足則失丁女,陰弱則兩儀不完。又出古舞屣賤服,女賤則男賤。”《存稿》十四《家妓官妓舊事》中云:

“楊誠齋以教授狎官妓乃黥妓面以恥教授,《山房隨筆》言,岳陽教授陳詵與妓江柳狎,守孟之經杖柳,文其鬢以陳詵二字,押隸辰州。此均所謂虐無告也。”以上所舉都是好例,義正而詞亦嚴,卻又情理湛足,如以綺語作譬喻,正可雲懍若冰霜而復艷如桃李也。《存稿》十四中有酷儒,愚儒,談玄,夸誕,曠達,悖儒等莠書六篇,對於古人種種荒謬處加以指摘,很有意思。其論《酷儒莠書》末云:

“此東坡《志林》所謂杜默之豪,正京東學究飲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飽后所發者也。”又《愚儒莠書》末云:

“著書者含毫吮墨,搖頭轉目,愚鄙之狀見於紙上也。”讀此數語,覺得《習苦齋筆記》所云“口所談者皆遊戲語”大抵非假,蓋此處詼詭筆法可以為證。同卷中有《白席》一篇,篇幅較短,意趣相近,全錄於下:

“《通鑒綱目》有書法發明等書,《續綱目》又有發明廣義等雜於事實之中,卑情諂態,甚可厭惡。《容齋五筆》雲,楊願佞秦檜,檜食間噴嚏失笑,願倉卒間亦隨之噴嚏失笑。此等書頗似之。又嘗戲謂之白席。《老學庵筆記》雲,北方有白席,鄙俚可笑。韓魏公赴一姻家禮席,偶取盤中荔支欲啗之,白席遽唱言,資政吃荔支,請眾客同吃荔支。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復取,白席又唱言,資政惡發也,卻請眾客放下荔支。魏公亦為之一笑。”孔子曰,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此種白席的書我也覺得甚可厭惡,俞君所說真先得我心,清朝三賢我亦都敬重,若問其次序,則我不能不先俞而後黃戴矣。我們生於二十世紀的中華民國,得自由接受性心理的知識,才能稍稍有所理解,而人既無多,話亦難說,婦人問題的究極仍屬於危險思想,為老頭子與其兒子們所不悅,故至於今終未見有好文章也。俞君生嘉道時而能直言如此,不得不說是智勇之士,而今人之虛弱無力乃更顯然無可逃遁矣。論理,我們現在對於男女問題應該有更深切的了解,可以發出更精到的議論來了,可是事實上還只能看到癸巳二稿的文章,而且還覺得很新很大膽,中國的情形是否真如幼稚的樂天家所想是“進化”着,向著天堂往前走,殊不能無疑。不過一定說是道光時代比現在好那自然也未必,俞理初固一人,王菽原阮雲台也並不多。據年譜末引姚仲實著《見聞偶筆》一則云:

“黟縣俞理初正燮應禮部試,總裁為歙曹文正公振鏞,儀征阮文達公元。文達夙慕先生名,必欲得之,每遇三場五策詳贍者必以為理初也,及榜發不見名,遍搜落卷中亦不得,甚訝之。文正徐取一卷曰,此殆君所謂佳士乎,吾平生最惡此瑣瑣者,已擯之矣。撤彌封驗之,果然。”姚仲實為民國初年人,唯系安徽世家,所述當有所本,且以情理推之亦正不錯。清季相傳有做官六字口訣曰:多磕頭,少說話。據云即此曹振鏞所授也,有此見識,其為文正公也固宜,其擯斥俞理初亦正是當然耳。講俞君的故事而有此趣事作結,亦殊相稱,與上文戴齊二君所記似更有照應得法之妙也。

(二十五年十二月八日,在北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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