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如假包換的閔四空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屹羅天都,六月六,伏日祭。
天都皓月居今日裏三層,外三層被人圍個水泄不通。皓月居的掌柜一臉愁苦沒有絲毫的喜色,在櫃枱處忙亂地打着算盤,店小二拿着托盤艱難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梭,幸運的食客早就訂到了位子,那些慕名而來的人只好站着等,伸長了脖子翹首以待,稍稍聰明點的讓家裏小僕攜了凳子來悠閑地翹起二郎腿品着茶。
小二湊到掌柜面前,問:“您老這回失算了?”
掌柜搖頭嘆氣,“失算了失算了,早知道有這麼多人來,說什麼也不會就二百兩銀子就把一樓租出去一天。你看現在別說上二樓吃飯,就是擠也擠不進大廳。”
“今天不是伏日祭嗎?怎的還有這麼多閑人?”小二奇道。
掌柜的給了他一個栗鑿,“說你還真是笨!今年主持祭祀的是壽王殿下,一個中年大叔有什麼好看的?!連每年都去湊熱鬧的我家阿嫦都終於答應去相親而不到宗祠去擠了……”
“綏德王爺去哪了?”小二一臉茫然。
掌柜的壓低聲音道:“誰知道呢?去年下了大獄,如今不知道放出來了沒有,但是皇帝下了詔書褫奪了他的封號,還把綏德王府封了,這世上從此就沒了綏德親王這爵位。聽說有人曾在封府當日曾見過一身落拓青衫的慕程王爺站在王府門前那塊牌匾下許久,然後就離開了。此事真偽難辨,究竟他現在是否還在天都,也沒人說得准。”
“嗯,”小二若有所思地點頭,“真是玄得很。”
此時人群中發出一陣歡呼,自動讓出一條道來,一人穿着天藍色儒生常服,四十開外,鬢邊摻着几絲白髮,五官立體儒雅,嘴角帶笑,手指一柄泥金紙扇,走到大廳中央設好的檀木雕花方桌前,目光明亮環視大廳一周,那種溫和而有張力的氣場一下子壓住了那竊竊私語的聲音,整個皓月居都安靜下來了。
“今日我閔四空應朋友之邀在此說書,各位捧場,四空不勝感激,以茶代酒先敬各位一杯。”說罷拿起茶碗一飲而盡。
“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回應。
“四空所說之書要先從西戎元武國主赫連越說起……”他一拍驚堂木,“話說赫連越的母親本是西戎皇宮中一不得寵的妃子,但赫連越是天生的武學奇才,八歲那年能把雪狼制服,因此當時的皇帝讓他與雪狼結下血盟,把玉雪狼牙和神兵破軍傳給他,可是西戎的規矩是非皇后嫡子即位便要賜死其母。於是赫連越親眼看着自己的母親被杖責致死,這也在他幼小的心靈里埋下了暴戾的種子……”
閔四空聲音溫厚有力,時而高低起伏抑揚頓挫,茶客們凝神靜聽,偶有搖頭嘆息,或是面露微笑。直到……
“赫連越心儀之人,乃是來自東庭的妙手神醫梅姑娘。大家可知道這梅姑娘梅子嫣是何許人也?”
記性極好的人反應很快,大嚷說:“閔先生,可是在四年前的今日,皓月居前架起鐵鍋烹人的膽大女子?我記得我記得,她那草月花舍就在我家的那條巷子……”
“我還去草舍看過病呢!”另一人說,“我記得,那個姑娘的眼睛會說話!我都央過隔壁街的張媒婆給我去說項,不料說她許人家了!”
大廳內一陣鬨笑。
閔四空輕咳兩聲,大家隨即安靜下來,閔四空繼續說:“她自然是有心上人的。她與武功全失的赫連越情投意合,不料被天都的一位貴人看上,為得到佳人橫施辣手,棒打鴛鴦奪人所愛……致使赫連越回到西戎衝冠一怒為紅顏,發誓要奪回自己所愛,於是邊境從此不得寧日……”
眾人一臉的恍然,有人按捺不住就問:“閔先生,你說的那貴人是誰呀?!”
閔四空手中紙扇一敲檀木桌,指向那人微笑道:“你猜!”
眾人當即竊竊私語,並羅列出若干嫌疑人。
閔四空始終沒有明說,接着道:“這梅姑娘也真是命苦,被強留在貴人身邊,給他治病,最後還是被始亂終棄,那貴人亂花迷眼,把人姑娘家騙到手了吃到口了就不認賬了……”
大廳一片嘩然,大家都點頭說怪不得這梅姑娘三年前突然就不見了,原來被遺棄了。而那負心之人也快在輿論之下水落石出……
沒有人知道,這面帶微笑故作鎮定的閔四空其實已經汗流浹背臉色發青了。
日落西山,散場后閔四空急急地奔上皓月居的二樓雅間,推開半掩的門,進去對坐在雲石桌旁發獃的一主一仆道:
“公子,四空已經履行公子的要求,姑娘是否也應該兌現承諾?”
一身月白長衫戴着儒生帽面容清雅的男子頷首望向一旁的小童,那童子取出一木匣遞給閔四空,道:
“一天三丸,黃酒送服,半月後你家中夫人的宮寒之症便會痊癒。”
“謝謝公子!”閔四空抱了木匣便想告辭離開,“公子不如先走?四空擔心不過半個時辰,官府的人便會聞訊而至,只怕公子難以善了。”
那公子皮膚白皙勝雪,眉眼清秀絕倫,嘴角噙笑,那雙鳳眼眼尾一挑憑空扯出一絲不屬於男子的妖嬈之姿。不施脂粉資質天成的一張臉不要說是男子,就連女子也要被他比下去。他“哐”的一聲蓋上茶碗,笑道:
“先生多慮,在下只怕無人前來,枉費先生說了一日的書。”
閔四空定下神來,笑道:“四空平素不說憑空捏造之書,這回為了家中夫人的病不得不出此下策,四空先行告辭,日後有用得着的地方,公子來說一聲就好。日後若見到木末神僧,還請代為問好。”
閔四空走後,墨疑關上雅間的門,剛剛還端坐的梅子嫣像蔫了的茄子一樣垮下身子趴在桌子上。墨疑問她:
“姑姑,你穿着衣服不嫌熱?”那長衫領子高的遮住了整個脖子,梅子嫣嘀咕一聲道:
“還熱?你姑姑我現在心涼如雪。”
怎能不心涼如雪?到了天都一月了,根本找不到慕程。老爹梅繼堯回青林山後只說道慕程還在天牢裏獃著,她當時一聽就急了,梅繼堯淡淡地安慰她說:
“對他而言,天牢反而是更安全的地方。慕遙他,還是顧念點舊情的。”
她頭上的傷一好她就想到天都來,可是……她那般的模樣怎麼能讓他看見?!只能白白的煎熬多了六個月……
“姑姑,天都果然民風開放朝政清明,連捏造事實誣陷皇親都能安然無恙,看來想見到慕程還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爾將上下而求索’啊——”墨疑痛得叫了出來,梅子嫣捏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說:
“墨疑小鬼,姑姑我告訴你,所有的捏造都比不過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始亂終棄,吃了不認賬,我現在找他算帳天經地義!”
“吃了不認賬?是不是就像我們只給了皓月居掌柜定金沒有給餘款?”墨疑呱呱叫着,“姑姑,你錢袋裏的銀子夠不夠?”
“夠,”梅子嫣慢條斯理地放開他,笑道:“賣了你,剛好夠。我問過了,聽風樓剛好缺一個打掃的小廝。乖,姑姑呆會兒帶你去……”
“姑姑!”墨疑的臉色從驚疑恐懼變得勃然大怒,“你怎麼能這樣重色輕義?我生是扶風書院的人,死是扶風書院的鬼,我……”
“你見到他我就把你贖出來。”梅子嫣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袋綠茶餅和兩根糖人在他面前晃動,“墨疑,買完這個付完餘款后,我身上沒錢了。你要不要?不要今晚的晚膳就沒着落了……”
“要,當然要!”墨疑一手搶過茶餅和糖人,“說好了,賣身的錢我要回三成,不然都給你這敗家女揮霍掉了!離開書院時,院士說了隨你胡鬧三個月,要是三個月都哄不回慕程,他就作主把你嫁到醫聖谷去。你不知道,木末老頭那張老臉都笑得開了花了!”
梅子嫣鬱悶地往窗外望去,街上人來人往,根本沒有半點跡象要來抓造謠生事的人,這兩百兩銀子看來是白花了。
她偷偷地爬牆進綏德王府看過了,王府里除了留下一個又聾又啞的僕人看管那棵石榴樹外就不再有人了,王府里衰草殘垣一片。
慕氏的產業極為隱秘,莫說天機查不出來,就算查到了慕氏名下產業,也多如牛毛讓人不知到何處去找。
慕程,你到底去哪了?
聽風樓離王府不遠,就在枕碧樓後面。聽風樓樓高四層,但是門禁甚嚴,從外間根本無法探知裏面有多少人有多少重門。站在朱漆銅環的大門前等候通傳,只來了一個面目精明的小廝,仔細地看了契約,審視了兩人一番,盤查了他們的身世來歷后帶走了墨疑。梅子嫣急急地拉住他問:
“我想見你們主人,可以嗎?”
那小廝警惕地盯了她一眼,“你一介書生,為著五十兩銀子賣了自己的遠房表弟,這樣的為人還想見我們主人?你不嫌自己人品不過關?簡直是痴人說夢!”說罷拉着墨疑進去,砰的一聲用力關上大門,那聲音把梅子嫣狠狠地震了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