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靜女
四川的夏日依舊如火灼燙,顧銘下車時已滿頭大汗。
成都東站是一個非常大的站,其中包括地鐵站,火車站,動車站,汽車站,公交車站。
這個大站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是人流熙攘,喧鬧不絕。
成都東站有直達廣安的動車,但顧銘並沒有急着買票回家。他去了地鐵站,買了到溫江楊柳河站的地鐵票。
他買票時就發現成都的地鐵線路變多了。他初到溫江讀書的時候,成都只有兩條地鐵線,他大二的時候四號線才修到溫江的非遺博覽園站。
現在成都地鐵足足有六條線,橫七豎八穿梭,遍佈整個城市。
人在成長,城市也在成長。
顧銘回到交職院,在熟悉的林蔭道上走動。學校里的學生他連一個也不認識,但他還是忍不住去了一趟宿舍區九棟。
124寢室的小賣部還在營業,只不過老闆換了人,不是史懷瑜,而是一個大二的陌生學生。
顧銘買了一瓶水,找這個學生攀談。
顧銘從這個陌生學生的嘴裏問出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信息。史懷瑜畢業前,以八千塊的價錢把他的進貨渠道賣給了這個學生。
顧銘覺得好笑,但一想到寢室小賣部的驚人收益,便又覺得這個學生只是有點蠢,並不是太虧。
陌生學生愁眉苦臉道:“學長,你有所不知。我接手這個小賣部之後,一天賣出的東西不超過一百塊。利潤可能還不到三十塊。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把我的八千塊賺回來。”
顧銘驚訝道:“寢室小賣部怎麼會這麼難經營?”
陌生學生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顧銘道:“我給你提兩個意見。第一個意見就是提供包送服務,第二個意見就是請人幫忙。”
陌生學生問:“本就在同一棟宿舍樓,提供包送就能增加營收?”
顧銘笑道:“當然。大學生都很懶,你想賺他們的錢,就必須比他們勤快。”
顧銘又去了財大和醫科大,全是陌生面孔。
他把自己熟悉的地方全都走了一遍,在快到正午的時候乘地鐵返回成都東站,坐動車回廣安。
動車到站時才下午四點。
顧銘去了不夜酒吧,這個酒吧在多年前被張安大力打擊,現在變成了棋牌室。
顧銘不打牌,但他還是進去走了一圈。
他去了陽光海岸,這邊的洗腳店全都不見了,變成了超市,服裝店等店鋪。
令顧銘沒想到的是,他居然在這裏看到了夏書遙和餓狼。
這兩個人居然在陽光海岸開起了麵館。
顧銘非常驚訝,忍不住打電話找卿歡詢問。
電話里,卿歡非常激動,嚷嚷着一定要顧銘陪他喝滿三天的酒。
顧銘苦笑道:“卿歡,我在陽光海岸看到了夏書遙。”
卿歡:“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那家麵館的老闆本來就是我啊。”
顧銘:“看來你這兩年混得很好。”
卿歡:“拖姐夫的福,我現在養活老婆兒子都不在話下。”
顧銘:“你結婚了?”
卿歡:“我去年結的婚。你早兩個月回來,還能喝到你侄子的滿月酒。”
顧銘:“是伍琦嗎?”
卿歡:“是的。”
顧銘:“你現在在縣裏?”
卿歡:“是的。”
顧銘:“等我一個小時。”
顧銘打車去汽車站,接着乘車回縣裏。
他在不遇酒吧和卿歡碰面。那熟悉的一幕再一次映在他的眼前。便是伍琦坐在卿歡的大腿上,含情脈脈地給他喂酒。
這一次,顧銘不再感覺諷刺,他胃裏的食物非常平靜。
卿歡拉着顧銘去吃火鍋,千雲舞是這家火鍋店的老闆娘。
她比卿歡更早結婚,嫁給了一個性格非常溫和的憨厚男人。她的肚子有了動靜,已經懷孕七個月了。
她頂着大肚子招待卿歡。
這種事情,在遙遠的高中時代,顧銘絕對不會想到。
千雲舞和卿歡心中的魔障都消失不見了,只不過他們都不再是彼此的另一半。
這頓飯吃完,卿歡硬拉着顧銘去夜店玩。
顧銘問:“伍琦不說你?”
卿歡搖頭道:“她就是個蠢婆娘,就算我叫個女人回家睡覺她都不會說我半句,遑論去夜店玩這種小事情。”
顧銘道:“她很愛你。”
卿歡道:“所以我從來不找女人。”
顧銘啞然道:“那你還嚷嚷着去夜店玩。”
卿歡道:“我是不找女人,但總得考慮你的感受啊。風雪的事情我聽吳瀟說過,你這些年肯定憋壞了吧。”
顧銘擺手道:“我不好這口。”
卿歡忽然抓住顧銘的手,驚呼道:“你的手……”
顧銘微笑着搖頭道:“小傷而已,不用驚訝。”
卿歡沉吟許久,終於輕輕點頭。
顧銘道:“我還記得我們以前在新城賓館擠一張床睡,你這麼怕我孤獨,那你今晚陪我睡吧。”
卿歡露出像小孩子一樣的可愛笑臉。他重重點頭道:“當然沒問題。”
這一晚,他們不用再承受夤夜的折磨。兩人都睡得特別好。
次日清晨,顧銘沒叫醒卿歡,獨自乘上回家的汽車。
顧勝和阮小馨果然在家。自從顧勝把煤礦賣出去之後,他和阮小馨都成了自由人。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守在家裏等子女回家。
顧恩和宋小芹還在外地忙碌某事,顧寧雪在重慶讀大學。
顧銘忽然回家,阮小馨驚喜落淚,連顧勝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顧銘張開手,把父母都抱住,咬着牙重重點頭道:“爸,媽,我回來了,再也不出去了。”
阮小馨忽然抓住顧銘的手,失聲道:“兒子,你的手怎麼了?”
顧銘微笑道:“出了一點意外,食指沒了。不過沒關係,我還好好的。”
阮小馨抱着顧銘的手臂大哭。
顧勝沉聲道:“男人頂天立地,一根手指又算得了什麼?顧銘,你平安回來就好。”
顧銘點頭道:“我也這樣想。”
這一天,顧銘吃到三年來最美味的一頓飯。這世上最好吃的飯,果然是媽媽做的飯。
當天晚上,阮小馨守在顧銘的房間裏,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
雖然她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廢話,但顧銘有認真聽。
阮小馨忽然道:“兒子,韓貞來找過你很多次。”
顧銘道:“我知道她找過我?”
阮小馨道:“她很關心你。”
顧銘點頭道:“我會去找她。”
阮小馨走後,顧銘起床,輕輕撥了一下窗戶前至今仍安靜掛着的紙鶴,接着大步走進隔間。
他抽出衣櫃下方上層的抽屜,裏面有風雪的口罩和明信片,以及一個手機。
顧銘安靜地盯着它們,許久之後終於合上抽屜,這些東西又回到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顧銘抽出下層的抽屜,裏面有一個護符,是韓貞很多年前求的。
顧銘拿出護符,取出夾層里的念珠。
念珠一共十四個,每個念珠上都有一個字,連起來是“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顧銘苦笑。當初他看到“夜東流”三個字,沒想出整句詩,直到現在,他看到了整句詩,卻發現他從未讀到過這首詩。
顧銘用手機百度查了一下,得知這是魚玄機寫的一首情詩。
原來啊,韓貞早在遙遠的少女時代就把她的整顆心交給了他。
顧銘放下念珠,又從護符的夾層里取出一張紙條。
紙條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娟秀字體。內容是“姜女尋夫、壬戊、中平。一春風雨正瀟瀟,千里行人去路遙。移寡就多君得計,如何歸路轉無聊。
顧銘,這是我在寺廟裏求的簽。姜女尋夫,問姻緣,欠理想,不吉。
我知道你一定是喜歡我的,只不過我們中間多出了一個風雪。這沒關係,住持大師告訴我,只要我有足夠的恆心等待,你就一定會回到我身邊。雖然這個過程會非常艱難,但是我一定會等你。
我說的‘七色的故事’不是彩虹,而是小學課文里的《七色花》。住持大師說你在感情上會受到很大打擊,所以我用七色花的最後一片花瓣許願。
小花瓣兒飛喲飛,飛到西來飛到東,飛到北來飛到南,繞一個圈兒轉回來,讓我的男孩好起來。
就像你第一次吹開花瓣向我許這個願望一樣,我也用同樣的願望為你祈禱。”
顧銘順着紙條的摺痕,把它再度折回原狀。
他皺着眉思索起來。他實在想不起他什麼時候對她許過這樣的願望。
次日清晨,顧銘把護符揣進兜里,卻沒有第一時間乘車去渝北區找韓貞。
他去了一趟蘇沁的家。木門已經腐朽,房子變得破破爛爛,早已沒人居住。
只不過顧銘的目光穿過門窗,能看到屋子的中央掛着一串風鈴——很早很早以前,他送她的那一串風鈴。
顧銘心裏微沉。
他又去了吳瀟家。
結果依舊,吳瀟家的老房子早就沒人了。顧銘甚至不知道現在的吳瀟住哪裏。
楊雷家也一樣。
隨着時間的推移,顧銘在意的人都離開了這個小鎮,只有顧勝和阮小馨一如既往在此守候。
顧銘沒乘直達渝北區的汽車,而是中間折轉一次,先去了永川。
他買好鮮花去看望風雪,並不驚動風俊和周時梨。
寂靜的墓碑前,顧銘對風雪說了很多話。
最後的最後,他只能離開孤獨的她,去尋同樣孤獨的韓貞。
顧銘去了一趟梔子苑,木緣沂和尋子的老頭子早就不見了。因為房東太過尖刻,大房子完全空了下來,連一個住戶也沒有。
他在門前靜站片刻,忍不住摸出手機給木緣沂打電話。
電話通了。
木緣沂說她現在過得非常好,有一個很愛她的男人照顧她們母女。她也由衷祝福顧銘能找到最好的歸宿。
顧銘很想問“是我的女兒嗎”,只不過到口的話變成了無聲的風。時至今日,他再干預她的生活,就是對她最大的傷害。
顧銘終於乘上前往渝北區的汽車。
他到了古路鎮,走到韓貞的家門前。
顧銘在門外站着,等韓貞某一刻不經意地開窗,給她一個驚喜。
他覺得自己的辦法非常傻。萬一韓貞在外工作,那他等到天黑也不可能等到她開窗。
但他還是傻乎乎地等着。
他居然真的等到了熟悉的人,而且是兩個人。雖然這兩個人沒有一個是韓貞,但他心中依舊驚喜萬分。
楊雷和吳瀟,這兩個人哪怕再過十年,顧銘也能一眼認出他們。
顧銘沒問“你們怎麼在這裏”,這種問題也不需要問。
三兄弟再次見面,均感慨萬千,情不自禁抱成一團。
楊雷真的和李恬恬好上了,雖然兩人仍處於交往期,但他們結婚早成了板上釘釘之事。
吳瀟還在和曾初雨、石靜二女玩同居遊戲。他自己也很懊惱,不知道這種被人榨乾身體的日子將持續到幾時。只不過他的懊惱的同時,更多的是嘚瑟。
三個人站在韓貞家的門外聊了很久很久。
忽然,緊閉的窗戶被人推開,韓貞探出半邊腦袋看了過來。
顧銘一眼就看到了她,遠遠地對她笑。
顧銘微笑道:“我看到瀟瀟和雷爺之時,就知道你在屋裏面等我了。”
韓貞道:“你的兩個兄弟太煩人了。阿姨告訴我,你回來了,我就打電話告訴了他們。他們不去你家找你,反而直接來了我家。”
顧銘問:“為什麼?”
韓貞甜笑道:“因為他們都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怕中途錯開,就直接來我家了。”
顧銘道:“你該把他們趕出去。”
韓貞道:“我叫他們出去看看你到沒有,就是想趁機把他們關在門外。”
顧銘道:“只可惜你的直覺太准了。他們一出來就看到了我。”
韓貞道:“不是我的直覺准。從上午十點開始,每過一個小時,我就叫他們出去看看。”
顧銘忍俊不禁。
韓貞道:“阿姨說你六點鐘就出門了。我想着你再慢十點鐘也該到了,就是不知道你跑去哪裏拈花惹草了,現在都午後了,晚了足足三個小時。”
顧銘道:“其實我很早就到了,就是有些不敢見你。”
韓貞問:“是不是心懷愧疚,覺得對不起我?”
顧銘道:“有一點吧,但更多的是心裏忐忑,不知道你還要不要我。”
韓貞問:“你說我要不要你?”
顧銘問:“少了一個手指頭的我,你還要嗎?”
顧銘伸出右手,張開手心給她看。
韓貞不驚訝,反倒是吳瀟和楊雷都大驚失色。他們沉着臉不斷詢問,顧銘卻笑而不語。
韓貞問:“我能問你的手指哪裏去了嗎?”
顧銘道:“如果你問,我就回答。就怕我的回答又會惹你生氣。”
韓貞輕蔑道:“我又不是你那兩個蠢豬兄弟,你不說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顧銘問:“發什麼了什麼?”
韓貞道:“你把你的手指給風雪了。”
顧銘驚住。
韓貞道:“沒什麼好驚訝的,這種事情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如果你不幸死了,我也送你一根手指。”
顧銘道:“還是別這樣。我少根手指,至少還有你要,你若少根手指,就沒男人要了。”
韓貞問:“我說了我要你的嗎?”
顧銘道:“好像沒說。”
韓貞道:“所以你該問問。”
顧銘問:“美女,我們什麼時候拜堂?”
韓貞蹙眉道:“誰要和你拜堂?”
顧銘問:“美女,天這麼熱,我能上樓坐會嗎?”
韓貞黑着臉罵道:“熱死你最好!”
她罵完就“砰”的一聲關上窗戶。
吳瀟和楊雷驚愕對視,片刻又都啞然失笑。
顧銘淡淡道:“這沒什麼好笑的。我敢賭,她現在絕對是準備下樓給我們開門。”
然後三個人在太陽下站了半個小時,房門沒有絲毫動靜。
楊雷和吳瀟出來時就不該把門關上。
楊雷問:“銘爺,韓貞妹子不會不要你了吧?”
顧銘道:“這樣最好,省得我向她贖罪。”
吳瀟問:“阿銘,我怎麼覺得你現在已經在向她贖罪了呢?”
顧銘不解道:“這話怎麼說?”
吳瀟問:“你說我們在太陽下曬這麼久,不是贖罪是什麼?”
顧銘點頭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顧銘抬手擦去額上的汗,對着房子大吼道:“裏面的婆娘聽着,你再不給爺開門,爺就走了!”
顧銘真的轉身就走。
房子裏傳出一連串磕磕碰碰的聲音,緊閉的房門忽然開了。
顧銘回過頭,瞧見韓貞還沒完全打扮好的妝容。
顧銘明白過來,她一直在家裏化妝。
時間的堆積下,她的顏容的確有了細微的變化,不如以前美麗了。所以她在認真化妝,她要用最美麗的容貌來見他。
韓貞咬着嘴安靜站在檐下,一動不動。
顧銘忽然想到木緣沂曾吟誦的《靜女》,於是他也吟誦道:“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韓貞還是一言不發。她就靜靜地盯着他。
顧銘問:“嫻靜的花臉美人,我能進屋嗎?”
韓貞問:“你想起五歲時的記憶了嗎?”
顧銘搖頭道:“想不起來。”
韓貞問:“那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
顧銘道:“因為《七色花》。”
韓貞搖頭道:“是因為憐憫。我實在不能想像,才五歲的你怎麼能承受那麼可怕的摧殘。”
顧銘道:“我不需要憐憫,因為這東西沒有保質期,隨時都可能作廢。當然,你若能憐憫我一輩子,我也不介意娶你這麼一個漂亮的媳婦。”
韓貞道:“怪我的心太善良。”
顧銘問:“什麼意思?”
韓貞道:“意思是,我很善良,我會憐憫你一輩子!”
顧銘問:“我現在沒錢,沒文憑,也沒什麼本事,你確定要憐憫我一輩子?”
韓貞重重點頭道:“我這人一向善良得非常徹底。”
顧銘笑了。他健步如飛跑近韓貞,一把將她整個人抱起來。
也在這時,屋子裏忽然傳出“汪汪汪”的犬吠聲,一隻大黃狗倏地一下跑了出來。它對着顧銘齜牙咧嘴,彷彿是在叫他放開它的主人。
韓貞牽起狗鏈子,輕輕摸大黃狗的頭,甜笑道:“滴滴,你別叫,不然這個臭男人記你的仇,以後你沒好日子過。”
滴滴睜大眼看向顧銘,接着“汪汪汪”直叫。
顧銘也伸出手摸它的頭,它居然沒有反抗,反而抬起頭舔顧銘的手。
看來它的確很通人性,韓貞說的話它全都聽懂了。
顧銘問:“它叫滴滴?”
韓貞點頭道:“是的,滴滴。不是滴滴打車的滴滴,而是點點滴滴的滴滴。它就是我說的那個最忠實的朋友。”
時至今日,顧銘終於明白顧恩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
他說:“記住,未來某一天,有人會牽着點點狗再出現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