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輪篇 (貳)
七月之初
天如籠屜將整個人間一同蒸煮,以凡人心事為餡,嘗酸甜苦辣四味,惡甜而喜苦。
一人一鳥正向前方落腳處走着,只見那鳥緊貼樹蔭處揮騰着翅膀,不敢與那惡毒的陽光正面相對。
鸞鳥抽空看了眼少年,這傢伙也不知怎麼想的,這般炎熱,還敢在陽光下行走,真要中了暑自己可抬不動。
它只覺得身前,不,應說這片天空下存在的空氣已然化作粘稠液體,無法呼吸,就連揮翅都十分吃力。
換做平時,鸞鳥定要出聲埋怨少年幾聲,明知此番天氣酷熱難行還要出發,只是清晨便無比悶熱,更不要說幾近正午的熱不可擋。
四下無雲,鸞鳥口乾舌燥,才不會因此事多費口舌,待自己找處陰涼地緩過氣來再好好與他交談一番。
不過,看少年倒是閑庭信步,並沒被紅日所波及。
鸞鳥曾在啟程時向少年索要些降溫之法,無奈少年當前所能使用的只有烏金之焰,再調用其餘能力無疑是自殺之舉。
鸞鳥可是親眼見過少年的悲慘模樣,更不想因自己的一時貪適便將對方逼向死路。
那一戰後,已然數日,少年腦海中的雜亂思緒並沒消散,仍會在夜深時衝擊着他的意識與靈魂。
正所謂福禍相依,貿然開啟雙符與劍舞者能力后,少年雖短時間無法再次釋放其他能力,卻讓他與烏金之焰的聯繫更加緊密,越發趨進三年前那個巔峰時的自己。
這一發現令少年大喜過望,那夜端陽村與鸞鳥的對話並非空穴來風,這份愧疚一直都被他藏於心底,很少找人傾述。
少年也不知為何會與鸞鳥談心,可能因它是鸞鳥,讓人無法起那警惕之心。
聯繫加深后,少年發現,烏金之焰並不完整,而這也是它不認可自己的重要原因之一。
說起端陽村,臨走前自己曾交代小纓一門法術,想必與她那高感知天賦結合后,會是她哥哥的一大助力。
至於惡奼,少年倒不擔心他是否會被勝邪劍所吞噬,倘若真到那時,自己也會親自出手將其斬殺。
因起緣滅。
自己既將那咒語傳於惡奼,便接受了這份因果。
小鎮在望,鸞鳥不再理會少年,加速沖向那陰涼之處。
水井,木盆,木桶,西瓜。
看着眼前浸泡在水盆中的西瓜,鸞鳥已然能想到那份藏於甜美中的涼意。
正值七月伏天,鎮口處早已被人佔滿。
有人短衫上扯開兩個扣子,用力搖着手中蒲扇,綠蔭處與他人有一搭無一搭閑談。
有人將西瓜拿在手中,趁着井水中的涼意還在猛咬一大口,眉間的燥熱消散開來又再次聚攏,圖的是那片刻的涼爽。
賣西瓜的是小少年,年紀不大,卻成熟老練,每每有人出錢買瓜,都會先將銅錢收於口袋,再從身後木桶中取一瓢井水,潑在已切好的西瓜上。
瓜甜,水涼,僅是看着鸞鳥便恨不得將頭深入西瓜中,仔細品味。
不過,它沒錢,又不能硬搶,只要轉頭催促着少年快些來。
聽到不遠處鸞鳥大聲呼喚自己,少年還以為此處有問題,卻不曾想竟是讓自己掏錢賣瓜,頓時哭笑不得。
問清價格后,少年也不願多費口舌,種瓜之人,唯有此時才能收一年之本,過了伏天行情便會一番直下。
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幾個銅板的賬,少年很知道。
當初桑樹谷時,少年曾在喝茶后給予老人家幾塊碎銀,倒不是裝那富家公子出手闊氣,而是想要那心安。
很久之前,曾有人跪地求他施捨些銀子為子買葯,可少年那時口袋中只有幾枚銅錢,想着與其拿出惹了麻煩,還不如漠然不給。
兩天後,少年再次見到那人,推着簡陋的木板車,其上被麻袋片蓋着,這位父親神色麻木,並未認出他,身影僵硬推着那具屍體向山坡走去。
是的,死了。
少年倒不認為幾枚銅錢便能救下那小孩的命,卻總是為之深感遺憾。
老人的故事讓他想起那位父親的痛苦,不免多給了些。
他自然知道這並不是解決之法,但也並無更好的方法。
西瓜入手,鸞鳥拜託少年將其切成薄片,好方便它下口。
少年實在拗不過,只好向賣瓜人那借了把刀,這才令鸞鳥心滿意足。
西瓜確實不錯,沙瓤的絕佳口感配上冰涼的井水,少年只嘗了一口,這炎炎烈日所帶來的燥熱便被涼意驅散。
將刀還給對方,少年剛好轉身離去,只聽身後有人輕聲言語。
“你來了。”
少年全身一緊,猛然回頭,卻發現一切並無異樣,那聲音彷彿不曾出現過。
但少年可以肯定,這句話並非憑空出現,定是有人與他說話。
見眾人茫然看向自己,少年也深知自己行為有些唐突,道了聲叨擾便向鸞鳥走去。
見其正吃的興起,少年也不打算將此事告知於它。
該來的總會來,如何應對才是關鍵。
我們,有緣再見。
少年盤膝坐好,拿起只咬了一口的西瓜,繼續吃了起來。
解了暑的鸞鳥在少年的催促下不情願的將西瓜皮丟在身旁的桶中。
剛滿味蕾之欲,自然不想起身動彈。
少年則在一旁假寐着,回想着之前耳邊的那句略顯突兀的話語,腦海中思緒萬千。
“抓賊啊!抓賊啊!”
“快來人,這有個賊!”
“他搶了我的錢袋,快,快抓住他!”
尖叫聲起,街道一陣騷亂。
抬眼望去,也不知是陽光正盛,還是之前受到影響,少年竟忍不住眯起眼睛。
只見一男子正向街道旁跑去,灰布衣衫上滿是補丁,身後眾人圍追。
因男子所逃方向並非這邊,即便少年有心幫忙也要施展一些技巧,眼看對方快被追上,也消了起身之心。
卻不想意外叢生,見自己就要被眾人所擒,交於衙門處理,也不知男子從哪裏弄來的匕首,並將其握在手中。
身前有一女子,從鎮中有名的點心鋪子走出,見男子沖向自己,略顯茫然。
這女子約莫二八年華,印花雲霞長衫,正紅,身姿高挑,秀美纖長,卻生得十分英氣。
男子見有機可乘,便要將少女以手肘制住,好保得自己太平無事。
那隻滿是泥垢的右手已伸至女子袖前,眼看就要將其拉向自己,未等男子大喜,身後有人追趕上來。
是個老人。
見其第一眼只有一感,邋遢。
除此之外,別無形容。
沒有人知曉這怪人從何處冒出,看樣貌也已過了古稀之年,身形佝僂,腳步踉蹌,卻將那妄圖行兇者生路斷絕。
女子回過神來,左手猛然伸出,白皙的手指握住對方的手腕,反客為主,蓮步輕移,左臂用力,便將那人小臂反橫於自己頸前,勒緊。
男子想要將手中匕首擊中紅袍女子,卻因霎那間的停頓被其將利器奪下。
遠觀的少年本以為那老者是主動上前,在此之前並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卻隱約聽到他口中不斷呢喃的話語:
“怎地找不到了?怎地找不到了?怎地...”
風波平息后,令少年詫異的時,眾人並沒有對女子多加讚揚,待衙門捕快來將人帶走時也只是與其簡單交談幾句。
怪哉。
少年自然不知此鎮往事,便起身走到賣瓜處,問向賣瓜那小子:
“在下一路趕至此地,有些疑惑之處,小哥能否解答一二?”
“客官儘管問便是。”賣瓜小子並未在意,抬起頭笑道。
“為何女子擒住那盜者后卻沒有人去關注,莫非民風就是如此?”
少年不解道。
小子用衣角擦擦手,回答道:
“客官有所不知,那女子名為祝祝,已有婚約,是縣中那家糕點鋪子的少掌柜,兩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至於那為何不再關注,那祝祝從小習武,身手十分了得,雖是女兒身卻在衙門之中有所威望,縣老爺曾去聘請她作那捕快頭子,卻被拒絕,抓賊這等小事不足為奇。”賣瓜小子喝了口井水繼續說道。
“客官還有想問之事?”
少年頷首應着,遞出一枚銅錢:
“那救人的老者又是誰,怎覺縣裏人對其有所排斥?”
接過銅錢,賣瓜小子越發熱情:
“那人是縣裏的怪人,只知道姓祝,其他的便沒有人知曉了。”
“這麼多年這人只會說一句話,可沒人知道他在找何物,不過...”說道這裏,賣瓜小子湊近低聲說道:
“聽老人們說,他們孩童時這人還是這般模樣,都說他不是人,是妖怪,所以才會被縣裏人所排斥,客官遇到可要小心啊。”
少年啞然失笑
了解清楚后,少年不再多留,道了聲叨擾便就此離去。
賣瓜小子,摘下草帽,握着手中的那枚銅錢,笑得越發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