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
這回,不用律師催,孫曉靜主動發短訊,要求方宇晟第二天就到民政局。領了兩本離婚證出來,很灰很灰的天上,太陽也沒了精神,好像一個只會發光的盤子。
方宇晟問:“真的什麼都不要?”
孫曉靜看也不看他:“人都沒了,東西要了幹什麼?房子也是暫住的,等我找到地方,就騰給你。”
方宇晟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溫和起來:“不用了吧,那房子,我就留給你,所有權的事,你倘若就是住,也無所謂究竟是誰的名。倘若你要買賣,到時候直接找我,該簽什麼我就簽什麼,錢款全部算你的。”
孫曉靜這才扭頭看他:“方宇晟,你們有錢人能不能什麼都要扯出個利益來呢?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還一口一個錢字!”
在停車場,她看到一輛卡宴,駕駛室的門開着,一個女人——正是雷羽馨,穿着一身職業裝,正在等。
方宇晟走過來,雷羽馨迎上去。兩個人走在一起,孫曉靜眼前直發黑。
事還沒完。
雙休日,孫曉靜將自己關在龍郡的聯排里,從早到晚,整整兩天,都沒有出來。
因為不想碰到方宇晟一家。
方海川和白玫薇常常在小區里散步,轉個角的功夫就遇上,到時候實在尷尬。
但與此同時,孫曉靜又恨極了這家人,這時候,方海川和白玫薇,能不知道方宇晟和自己離婚了嗎?方宇晟那個人,結婚的時候,事無巨細,全部上報太后太上皇,怎麼地,輪到離婚就什麼都不說了?
但是,同在一個小區的,那倆老的怎麼跟沒事人一樣,偏偏問都不問一下!
連一直都和藹可親的雁寧姐也人間蒸發了一樣,打電話不接,發消息不回,即便她真去華庭等,想來白雁寧也會躲避瘟神一樣躲開她。
再想想,方宇晟這會兒搭上的,可是松雲集團的繼承人,松雲集團資產雄厚,雷濤董事長近兩年已然躍居陵城首富。白玫薇那個年過五十、還整天長裙飄飄的時髦老太太,這下子一定滿意壞了。
至於方海川,從剛認識開始就覺得,那是個多麼和藹可親的人啊,直到碰到實打實的事情了,她才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俗話怎麼說的,會咬人的狗都不叫,姜都是老的辣,這個方海川要麼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實實在在的辣手。
而白雁寧那兒,到底她和方宇晟才是姐弟,她這個外人,關鍵時候在白雁寧眼睛裏算什麼?
孫曉靜越想越恨,越想越恨,吃也吃不下,矇著頭在床上睡。睡一會兒,哭一會兒,就這麼過了一個雙休日。
周一去上班。
馬璐璐還算照顧她,沒在這時候找她麻煩。但是,她狀態那麼差,松雲的業務只能分派給別人。
爾後,馬璐璐就把李燕喊去了。
李燕從經理室出來,見着孫曉靜,挺不好意思:“曉靜,那個,松雲集團的活兒,我暫且代替你幹着。”
孫曉靜心裏面挨刺,再不能把這個朋友也得罪了,只好強顏歡笑:“算了,不是你,也得別人。與其別人做,我還寧願你去做。”
“不怪我吧。”
“不怪!”孫曉靜說著,借故去洗手間,擦去了眼睛裏險些掉下來的眼淚。
她先幫着李燕處理擠壓下來的任務,正忙碌,突然,有人在門口喊:“孫曉靜,有人找!”
孫曉靜跑下來。
大廳里除了辦業務的,以及排隊辦業務的,就只有一個穿小香家當季套裝,還在亮皮長靴外露一截雪白大腿的時髦女郎。明明在室內,但她還帶着大邊框的墨鏡,不過,也因之襯托出白玉無瑕的好皮。豐厚的秀髮挽在腦後紮成髻,露出了線條完美的天鵝頸,兩邊耳朵各綴一隻香奈兒耳環,上面寶石華光爍爍,顯得人十分嫵媚。
孫曉靜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人會來找自己。
雷羽馨——即便貴為松雲集團繼承人、如今的總經理,當真仗着錢,便可以這般沒羞沒臊嗎?
雷羽馨知道她看自己那眼神的意思,哼了一聲:“孫曉靜,今天是我來找你,有點事,和你息息相關,你要不要聽?”
孫曉靜怕鬧出不好的影響,湊近些:“我們外面說。”
雷羽馨正中下懷:“好,外面說,就外面說。”
來到停車場,她們藉助雷羽馨的卡宴遮擋。孫曉靜先發制人:“我已經和方宇晟離婚了,以後我是我,他是他,和你也沒什麼利益牽連了吧?”
“是嗎?”雷羽馨掏出一張紙給她。
孫曉靜拿過來一看,竟然又是一張借條,上面打印內容為:方宇晟借雷羽馨人民幣五千萬元整,日期為11月15日,方宇晟手寫簽名,上面摁着手印。
孫曉靜手都抖了:“你、你、你什麼意思?這債務裏面,也有一半是我的?”
“沒錯!”雷羽馨斬釘截鐵:“你和方宇晟兩天前辦理的離婚,這欠款卻是你們婚姻有效區內產生的。按照法律,這裏面有你的一半。兩千五百萬,應該由你還給我。”
“你說什麼?”孫曉靜一聽人就炸了,別說是兩千五百萬,就是兩千五百塊,對於現在的她來說,都很值錢啊,“這是方宇晟欠的錢,憑什麼我來還?再說,你說還我就能還給你嗎?我就站在這兒,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來拿呀!”
雷羽馨既不着急也不上火,靜靜看着孫曉靜發飆:“不管你願不願意,這錢都是該由你還。我已經查過你的實際情況,你的銀行戶頭目前除了基本工資收入外,沒有多餘存款。而在你名下,現在有一套聯排別墅。這套房子,產權一半尚且屬於你前夫方宇晟方總經理,按照市價,現在可以賣到600萬左右。你知道的,龍郡的房子又漲了,你已經賺啦。雖然對於你應該歸還我的欠款尚屬遠遠不夠,但是,只要你還給我賣房子所得的錢,我可以考慮不追餘下的款項,同時免除你被法律追究的責任。”
孫曉靜整個人都懵了,舌頭麻得差點說不起來話。好一會兒,她搶過借條檢查。
雷羽馨劈手把借條又奪過去:“別看了,找專業機構堅定也好,還是上法庭,這都是你們認真談離婚事宜之前簽訂的有效文書。你若耍無賴,我就找你們行長!”
孫曉靜掏出電話,哆哆嗦嗦撥給方宇晟。
然而,電話始終處於響一聲便掛斷的狀態。
方宇晟這個混蛋,竟然把她拉黑!
孫曉靜再度天崩地塌,淚流滿面靠在卡宴的車身上。
這天一下班,她就信馬由韁,走啊走啊,又走到當初癱坐的那個飯店門口。這回她認真看了,小飯店叫“綠野仙蹤”,門口停車場沒到六點鐘就停得慢慢的。她進去,問服務員:“徐樂輝在嗎?”
服務員說:“你問我們大廚啊?你叫什麼,我替你去說說。”
爾後,服務員屁顛屁顛跑過來,態度變得十分和善:“徐哥正忙着,我們這兒,就得虧他那一手獨到的廚藝撐着,你看到了嗎?坐在裏面的,全在等他的手藝。徐哥說了,如果你無聊,我先陪你聊,忙過了八點,他再來陪你。”
孫曉靜“唉”了一聲:“真沒想到,他現在竟然這麼牛叉!”
接下來,孫曉靜就在該服務員的陪伴下免費品嘗了十幾道菜,咂摸着味道真的又獨特又好吃,時間不知不覺到了八點。
徐樂輝換了常服出現在她面前。
“哎呀,老同學,這麼閑,又來看我。”他大大咧咧地笑着。
孫曉靜受他感染,竟然咧了咧嘴,也笑起來:“沒想到,這麼多年,竟然在這兒遇見你。我記得,當初高中之後,你就不上學了吧?”
“是啊,全班最差的都去上職大了,只有我,輟了學。”
“其實真是可惜呢。”
“誰說不是呢?”
“你當初成績那麼好!我們那個中學當初也沒出過幾個985,那年,你的高考成績可是比我還高20來分呢,上南大完全可以了吧?”
“什麼南大?我收到了乾大的錄取通知書。”徐樂輝說著,突然笑起來,“騙你的,我什麼大學都沒報。”
沉默,好一會兒,孫曉靜才說:“因為學費吧,那會兒你和你叔叔住在一起,你爸媽,最終還是沒有把學費給你湊出來,是嗎?”
這大概算得上比孫曉靜眼下還要悲慘的往事了吧?孫曉靜驀然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自己並不是最可憐那個人。
她盯着徐樂輝,不再完全自艾自憐。
徐樂輝也沉浸命運多舛的傷感中,但是,也就一會兒功夫,他重新笑起來:“沒上大學其實也挺好的,你看我現在,一個月拿兩三萬,很多同學上大學了,也不一定比我收入高。而且,我也不是朝九晚五制,早上11點半我才上班,1點半我就可以不做事了,晚上6點半我上班,現在,我也可以歇歇手,不是比讀大學、坐辦公室好啊?”
“你一個月能拿兩三萬噢!”孫曉靜不由驚嘆。
“是啊,你不會以為就你們這些上大學的,現在發展才好吧。”徐樂輝神采飛揚起來,“不光這個呢,前年有個孩子,我家旁邊的,平時和我挺好,我有空研究點新菜色給他嘗,然後他的數理化我就幫着輔導輔導。你別說,丟那麼多年,我數理化水平還是很高的,硬是把他輔導成當年的高考榜眼了,牛吧?”
“那是好牛的。”孫曉靜了解他的實力,連連點頭。
“後來,有人就找我輔導了。我也沒什麼空,就早上帶一個,下午帶一個,兩個小時,500塊錢一次。”
“那效果呢?”
“你說呢?我多聰明啊,教孩子那還不是杠杠的呀!”
孫曉靜被他的爽朗再度逗笑了:“你還是老樣子。”
“那要不怎麼弄呢,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就和我爸離婚了,我爸每個月賺的錢只夠他自己抽煙喝酒,我媽有新家庭,還有孩子,我高三畢業那年,我叔叔也有了第二個孩子,還是個男孩,所有的錢存起來,到現在還不夠在城裏給套首付。我就靠自己,不上大學,學廚師,人家出去玩的時候,我就鑽研各大菜系;別人有背景後台,找有名的師父學習,我沒有資源,就自己琢磨大家平時喜歡吃那些東西,為什麼喜歡吃這些等等。然後就像現在這樣啦。”
他拿起桌子上一個只剩黃豆芽的碟子:“這盤臭豆腐你也喜歡吃吧,我以前竄巷子也喜歡吃這個。但是很多人又喜歡吃,又不放心吃,那我就想辦法讓大家又喜歡又能放心。豆腐是我自己腌制的,有淮揚味的,還有川味的,海味的臭豆腐我都有,你信不信?”
“信啊,當然信。”
“不是吹牛,我現在不在這兒做了,搞個衛生許可證再弄個營業執照,騎個三輪車去美食街,光賣我的臭豆腐,我就能賣成百萬富翁。回家順便再搞搞培訓,小錢來得不要太多哦。這樣子,我又有什麼理由不意氣風發呢?上不上大學,沒什麼差別,對不對?”
這一夜,孫曉靜難得睡得很平靜。她夢到了上學那會兒,身邊一群,全是和自己出身差不了多少的同學。他們一起聊天,一起騎着自行車出去遊玩。徐樂輝一向是大家的焦點,成績也很好的她,同樣受到大家的關注和崇拜。
睡醒了,這樣的自在還留在心裏。瞪着眼睛,凝望天花板,她頓悟一個道理:為什麼一定要加入這個不屬於自己的階層呢?留在自己的世界,彷彿才更好吧!
第二天,她就通知雷羽馨:“我願意放棄龍郡的那套聯排。”不僅如此,在律師協助處理掉那套已經升值不少的房子之後,連同方宇晟補償給她的現金,她並在一起匯成一張銀行卡,最後親手交給雷羽馨:“我知道我自己本來的樣子,如今,一切都給你,你願意的話,就全部還給他。”
雷羽馨也出具了和她結束債務關係的文書。二人對面而坐,雷羽馨輕笑:“早這樣想,一切不就不用這麼麻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