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翾風回雪
臨近日暮,夕陽餘暉透過宮城飛檐斗拱的邊角斜射在宮城正南應天門前的廣場。經過整日的較量,一百二十組下試隊伍大多分出了結果。此時宮裏已經臨時差遣來了不少甲士,個個手提燈籠,圍繞擂台挺立,照亮愈加昏暗的擂台以便剩餘幾場比試的順利進行。
定淳的對手是名野拳師,運起勁來虎虎生風,煞有氣勢。路行雲起初還頗有幾分擔心,但看定淳手執齊眉棍將一套“日華槍”行雲流水使將出來,十招之內便將對手打了個七葷八素,始才自嘲着搖起了頭。
那野拳師最後被一棍頂翻,當場昏死過去,比試隨之結束。可作為勝利者,定淳卻無半點喜悅之情,下場的第一件事竟是着着急急地跑去尋找到那野拳師的夥伴,連連道歉,更取出一粒半心丹作為歉禮,塞到了那野拳師的嘴裏。
“選拔比試又不是小孩過家家酒,免不了傷筋動骨,定淳師父這是何必呢。”路行雲苦笑連連,“只要不傷及性命,已經算足了江湖道義。”
定淳嘆着氣道:“其實才交手兩招,小僧便瞧出那位施主非小僧敵手。暗中勸說了幾句,欲適可而止,化干戈為玉帛。可不知為何,那施主反倒惱怒起來,招招搏命,小僧最後無奈將他打翻,卻是下手重了些。”
路行雲訝然道:“這種話你怎麼能在擂台上說出口呢?”
定淳一臉茫然:“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路行雲好生無奈:“不是對不對的事......”言及此處只覺得一時半會兒也難對他解釋清楚,只得囫圇道,“咳,算了,總之比完就罷,切莫多說。否則你這一席話給那練拳的聽了去,剛喘上來的氣兒恐怕又得岔過去。”
定淳滿腹不解還想再問,話未出口,就聽不遠處緇衣堂的徒眾報出了路行雲的名號,不由深吸口氣:“路少俠,總算到你了!”繃著的臉看似比路行雲還要緊張。
路行雲點點頭,又聽那徒眾長呼道:“正光府甄少遙——”
“走了。”
路行雲剛把腰繩繫緊,不防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正是甄少遙。
“為了打你這麼個東西,費我一整日光景苦等。這場次安排忒不合理,要早些安排,你現在恐怕應該已經在上林坊收拾鋪蓋準備滾回家咯。”甄少遙嘴角歪吊,滿臉不屑。
路行雲面不改色,拱拱手道:“請見教。”
這時候季河東走過來,提醒甄少遙:“不論對手是誰都別大意。”說著瞅了瞅路行雲,神情冷漠。
“季大俠,你徒弟說要趁着這下試的機會替你比了聽雪樓那場約戰,作數嗎?”路行雲笑着問道。
季河東面沉如水,嘴唇微動:“一碼歸一碼。”
“好。”
路行雲一笑,轉對定淳點點頭,立刻與甄少遙雙雙跳上擂台。
“第一百一十九場比試,鑲藍‘壹’字號牌,江夏郡路行雲對會稽郡正光府見習甄少遙......”
緇衣堂的報令徒眾大聲宣讀着本場的一些基本情況,路行雲心潮起伏,趁隙環顧四周。夜色漸漸由淡轉濃,一百二十場比試只剩下包括自己這場在內的最後兩場正在進行。而斜眼一看,隔壁擂台對陣雙方其中一人似乎身有不適,直接棄比判負,所以自己與甄少遙的比試可謂本日下試的收尾之戰。其他十一座擂台的燈火當下全部熄滅,僅自己所站的擂台周邊燈火通明。
燈火與夕陽交映之下,幾乎所有的選手們都聚攏了過來,他們神情各異,有喜有憂、有不屑有期待,更有定淳、趙侯弘、孫尼摩、司馬輕等熟悉的面孔先後映入眼帘。從這一個個的眼神中路行雲似乎能感覺到,他們都希望看到一場精彩的比試,為這驚心動魄的一日獻上圓滿的完結。
“請多指教......”
路行雲本待打個招呼,孰料眼前亮光陡起,甄少遙早挺劍刺來。興許有着睽睽眾目助興,甄少遙來勢極猛極凶,很是興奮。
“少俠小心!”
路行雲聽得不知哪裏傳來定淳的呼喊,心念電轉,向後一滾,連翻兩個跟斗,雖躲過一劫,但看着極為狼狽。
“哈哈哈哈,這是什麼路數,驢打滾嗎?”擂台周邊爆發出哄然笑聲。
定淳身邊的人都在嬉笑,他不以為意,只是暗暗鬆氣,無意間瞥見司馬輕,見他與眾不同,卻是板着一張臉瞧不出喜怒。尚有些納悶,又聽擂台上呼叱數聲,急忙抬頭望去,但見路行雲已經拔劍在手,接連擋住了甄少遙的幾招。
“算你有些能耐!”甄少遙跳出幾步外,斜劍傲立。劍鋒劍刃均白氣縈繞,“本待速戰速決,早些吃飯,看來還得費些周折。”他原先很小瞧路行雲,一上來就用出了得意技“劍流光”,哪料到沒有奏效,嘴巴雖還硬,心中卻多了些緊張。
“比試若不比得久些,怎能酣暢淋漓!”路行雲橫劍回敬,不惱反笑。
“給你臉了!”甄少遙對他的態度感到很不爽,可眼尖瞧見路行雲的劍刃,立刻皺起了眉頭,“你在耍我嗎,你這劍,怎麼比試?”藉著燈火光能夠看得很清楚,路行雲的那把劍,劍刃是鈍的,別說傷人了,恐怕割張紙都費勁。
“不用傷人,一樣能贏。”路行雲露齒一笑,復小聲念叨,“是吧,劍兄。”
甄少遙瞠目看着路行雲好整以暇和自己說說話又和鈍劍說說話,一種從所未有被侮辱的怒火在胸中熊熊升騰起來,劍鋒一翹,飛身再度疾出數劍。
“哎呀呀,甄郎急了。”陸辛紅似笑非笑,輕輕捂嘴說道。
季河東冷哼一聲道:“就算急了,料理江夏郡的野小子也不在話下!”
轉視擂台上,路行雲右手持劍,連格帶擋防禦無懈可擊,反倒是甄少遙的攻勢較之最初的驚濤駭浪有了明顯的渙散。再過十餘招,路行雲賣個破綻,賺甄少遙一劍刺空,抓住機會搶進一步,左手順勢點上了甄少遙的劍脊。
陸辛紅暗呼道:“這野小子居然會‘奪鋒手’!”扭頭瞪向司馬輕沒好氣道,“你們心傳宗怎麼什麼人都教啊?”
司馬輕臉色很難看,緊抿着嘴唇雙目微凸。季河東聽到“奪鋒手”三字,心裏咯噔一下,也不顧許多,扯嗓提醒甄少遙道:“少遙,小心劍被奪!”
甄少遙聽得真切,眼瞅着路行雲的手指如同一滴水順着劍脊直直向下朝劍格點去,情知不妙,咬緊牙關抽劍欲閃,不曾想,自己的劍彷彿給路行雲的指頭吸住了一般,連抽兩下居然動也不動。
“糟了,給這野小子的氣制住了。”甄少遙後背一涼。適才交手,他便覺察到路行雲的元氣修為在自己之上,不過他有十足的信心利用正光府絕妙的劍術更勝一籌。他卻沒有料到,路行雲並未單純依賴劍術,拳腳功夫同樣不凡,這就打亂了他的陣腳。
劍若不能及時抽出,一旦路行雲的指頭點上劍格,甄少遙想想便猜得出自己必然會被迫掉劍。他是純正的劍客,除了劍術別無選擇。換言之,沒了劍,他必敗無疑。
勝敗全在這一刻。
路行雲眼如射電,直盯着自己的指頭逼近劍格。據他所知,正光府拳術並不突出,甄少遙看着也不像另懷絕技之輩,因此他根本不擔心甄少遙空着的那隻左手。
可惜,他失算了。
指頭距離劍格僅僅一寸,路行雲猛然發現甄少遙左手起式,徑直抓向自己的右手。
“唗!”甄少遙忽起暴喝,左手觸及路行雲的右臂,登時將一股勁氣傳進他的脈絡。
路行雲急忙收手,氣海振作,分出元氣抵抗外氣侵入。呼吸之間,他的右臂中兩氣相抵,頓如雲蒸霧罩,迸出濃稠的白煙自衣袖散逸而出。
“野小子看招!”
甄少遙的左手不知何時收了回去,取而代之腳步輕挪,整個人就似舞蹈般原地轉了個小圈兒,右手的長劍隨着復起,在一圈轉畢之際,徑直划向路行雲的咽喉。
路行雲始料未及,再度向後一滾,然而到底晚了一步,長劍撩過他的右臂,劃開粗麻、劃開皮肉,留下一道不淺不深的口子。
這一下,擂台周圍再無人嘲笑他翻滾閃避的不雅,因為大部分人注意力都在甄少遙這突如其來的變招上。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一招委實與正光府的劍術路數不太一樣。
台下,回過神來的圍觀者有些鼓掌叫好,陸辛紅則小聲驚呼,拍着胸口直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偷眼觀察季河東,只見這名正光府的師範此時的臉色如喪考妣。
司馬輕一樣愕然,怔怔看着陸辛紅,陸辛紅則對他回報以一個淡淡的微笑。
另一端,觀戰的崔期頤有些難以置信,訥然問向自己的兩名師姐:“正光府這招怎麼......怎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桑曲姝嘴角微微抽動,字字如迸道:“當然了,就是我靜女宗的‘翾風回雪’,這正光府的賊徒弟從哪裏偷學來的,怎敢膽大包天,當著我三人的面使將出來?”
“‘翾風回雪’......少遙這畜生,竟敢辱沒師門!”季河東喉頭翻動,雙拳捏成了醋缽。因為憤怒,在燈火光的斜射下,額角的青筋亦根根暴起。
他是甄少遙的師父,對甄少遙在流派中的修練進度再熟悉不過,大大小小的切磋也不計其數,卻也是今日才頭一回知道自己的愛徒還會使靜女宗的劍術攻勢“翾風回雪”——正如他不會認錯台上站着的是自己的愛徒一樣,閱歷廣博的他也絕不會認錯這一招。
“你這招挺厲害。”路行雲差一點跌落擂台,站在邊沿,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話之際,忽而覺着右臂有些刺癢,掃了眼才發現傷口流出來的血正順着垂下的右臂胳膊,一直流到了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