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告別
事發突然,根本沒給寧夏青反應的時間。
顧雪松的意思是,阿正須得儘快進京。
聖意難測,隨時可能轉圜,非他們這些尋常百姓可以預測,當下這時候,皇上顧念着阿正在北地的威望,尚且還不想殺他,若是阿正能夠於此時說服皇上,贏得皇上的寬宥,寧氏一族便能轉危為安。
若是拖下去,一旦皇上改變心意,無論是阿正還是寧氏,都將再無半點生機。
而且,這一去,寧夏青不能同行。
京中情況難測,梅公郡這裏同樣不安生。這裏有蕭景元,還有譚文石,如果寧夏青不在梅公郡坐鎮,而是跟阿正一塊去了京城,到時候就算他們從京城平安歸來,寧氏恐怕也早已被蕭景元連根拔了。
除了為阿正打點行囊,準備好厚厚的銀票之外,寧夏青什麼都做不了。
她不知道京中究竟有什麼派系,不知道到了那邊該如何找門路,不知道該去求誰庇佑。她不知道京中將發生什麼,皇上會如何裁決阿正,阿正在北地的身份又是否會影響到阿正的生死。
她甚至開始擔心,開始擔心京中是何天氣,不知道是寒是熱,若是阿正不幸在路上遇了禍,或者是在京中染了病,她還能不能見到阿正的面呢?
之前阿正離開梅公郡回北地的時候,她都沒怎麼擔心過。因為她知道,阿正很厲害,他可以活得很好。那時,她知道阿正是回草原了,那就像將一頭狼放回了草原,所以她並不為此擔憂。
可如今阿正要去的地方是京城,是她從來都無緣融入,更談不上了解的京城。如果說她重生之後對自己僅有的信心便是前世里對梅公郡內匹料行的了解,那麼京城便是她根本不了解的盲區,這一次,猶如在黑暗中摸索,她不可能不害怕。
自從當家主事之後,她便進進出出忙個不停,一直是老太太、曹氏、紫兒送她離家,她一直是在外奔波的那一個。直到如今,她才終於被換成了留在家裏守着的那個人。
她站在門口看着阿正,心裏一遍遍想過那些不好的可能性。
眼下她能想到的唯一照應便是族長在京城那邊的鋪子了。寧氏出品的料子不僅在梅公郡有名,在整個中原都是小有名氣,因此也在京城開了一家專門銷寧氏料子的分號。她只能盡量讓族長安排在那邊的人幫忙照應阿正。
除此之外,商會裏也有一些人在京城開了鋪子,不過那些人未必願意在這時候與阿正攪和在一塊就是了。如今寧氏危局,為了與寧氏劃清界限,那些人恐怕會對阿正敬而遠之。
“你不用這樣擔心,我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還上陣打過仗,這點事情嚇不到我。”訣別的時候,阿正站在門口,平靜地對她說。
她知道,阿正經歷過的比她經歷過的要多,像面聖這樣的事,阿正比她更容易接受,也更能夠應付。
可她害怕,駿馬也難免有失蹄的時候,更何況如今是一步踏錯便會萬劫不復。更何況,在京城裏,有野心勃勃的五皇子,還有居心叵測的蕭氏,他們早已備好了無數招式,以逸待勞地等着阿正去自投羅網。
阿正忽然笑了一下,輕聲說:“其實我一直都挺喜歡你的,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開始。”
她甚至沒有反應過來應該回答的話,阿正等了一瞬,在沒有得到答覆的時候,似是覺得時候不早了,轉身就上了顧雪松給打點好的馬車。
此時天都沒亮,只在東方的天際露出一線蒼涼的白,照在載着阿正的馬車車頂上,咕嚕嚕地往東城門的方向駛去,劃破了寂靜的拂曉街道。
寧夏青站在門框,手扶着門,目光長長久久地追隨着消失在清晨霧氣里的馬車。
阿正走後她才知道,等待原來是這樣痛苦的事。
此刻她才能夠理解,在她去北地的時候,曹氏為何會因為擔憂就病重如斯。
因為在等待的那個人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了。
京中那邊已經去了阿正,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好梅公郡里的戰場。
這種事情自然不該全由她來承擔,而且她也承擔不起。如今整個寧氏都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大家都在一條船上,自然要齊心協力共同保住寧氏,族長和其餘寧氏眾人都為此而奔波不已。
除此之外,她唯一的指望便是顧雪鬆了。
可她不知道,她究竟是否可以去求顧雪松。
其實她不是不明白,之前萬嫣坊命案的時候,顧雪松究竟為何非要送阿正離開。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她是顧雪松的軟肋,也是顧雪松怨念的源頭……
她從前的激怒,她對顧雪松的利用,她明白,她也明白顧雪松明白,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虧欠顧雪松,而在她看見顧夫人的那一瞬間,她便想要徹底終止那種令她愧疚的行為了。
顧夫人是那般美好的女人,美好得幾乎不像是凡間存在的女子,知書達理,心地善良,與顧雪松無比般配,又比顧雪松要從容大氣,讓寧夏青不由得心生敬畏。
寧夏青好意思虧欠顧雪松,可她實在是不好意思虧欠顧夫人,她沒膽子褻瀆那樣的女子。
所以她告訴自己,顧雪松既然已經成婚了,她便放過顧雪松,也放過自己,即便是看在顧夫人的面子上。
可她卻要對自己食言了。事到如今,她即便踏碎自己的良心,也得不惜一切手段地保住寧氏和阿正。
她到顧雪松府邸門口的時候,天際微白,黃梨木色的大門典雅端莊,觀棋有些為難地把寧夏青帶進來,並小聲說:“寧當家有事請快些說,我家大人近來着實事忙,一會就要去市舶司議事了。”
寧夏青走進去,果見顧雪松身着官服,而顧夫人正在一旁表情略有嚴肅地忙碌着,替顧雪松打點着出門要用的東西。
寧夏青從前便知道,顧雪松喜凈喜素,因此在梅公郡久住之後,家裏也沒有安排太多的下人,就連如今府里的丫鬟都是顧夫人嫁過來之後才添的,因此至今這裏都算不上熱鬧,家事也免不了需要顧夫人親自動手。
顧夫人忙完了手中的事,看了一眼寧夏青,點頭示意后,便善解人意地離開了。
“寧當家有什麼事?”顧雪松略微冷漠地問,那冷漠裏還帶着怒氣。
寧夏青會過來這裏,只有一個可能,便是求顧雪松設法保住阿正的命。在她明知顧雪松心裏有她的情況下,在顧雪松也知道她知道他心裏有她的情況下。她知道自己殘忍,顧雪松也知道她殘忍。
寧夏青鼻頭微酸,走上前,把手裏的盒子放在桌上,道:“這有佟三娘親手做的蜜餞金棗,還有幾樣她曾經常做、卻很少拿出來示人的手藝,據說是因為這幾樣東西的原料在梅公郡這邊不太好買到,所以如今的佟氏腌品鋪里並沒有賣……”
“寧夏青!”顧雪松終於忍不住對她發了脾氣,那雙看着她的眼睛是前所未有的冰冷,裏面透着寧夏青從未見過的寒意,甚至對於顧雪松而言,那股寒意都是他數年未曾體會到的。
“顧大人……”她心酸的要命,心裏明知自己千萬個對不住顧雪松,卻無法將一句對不起宣之於口,因為一旦開始道歉,反而會引出顧雪松心裏對她的舊日怨氣,所以她只能不斷地繼續激怒顧雪松,不給顧雪松反擊的機會。
“顧大人,我只是想求你救救我的阿正。”她帶着十二萬分的懇求道。
“寧夏青,你最好懂得適可而止。”顧雪松不由得一陣陣深深地喘氣,帶着無盡的恨意警告道,隨後氣得拂袖而去,卻被門口的江氏給攔住了。
“我要去市舶司了。”顧雪松對江氏說著,語氣裏帶着仍未完全褪去的不悅,卻已然平復了不少,言外之意是讓江氏不要攔路。
江氏微微皺眉,言辭懇切地勸道:“夫君,既然選擇了與寧氏同舟共濟,就不能半路拋下寧當家的夫君,就算不能肝膽相照,也該儘力而為,更何況那是一條人命,咱們怎能袖手呢?”
顧雪松看了看江氏,面上已然平靜下來,又回望了一眼寧夏青,只有在看着寧夏青的時候,顧雪松的眼裏才會流露出那種難以遏制的恨意來。不過,顧雪松終於還是對江氏說:“你這就送寧當家離開,至於救她夫君的辦法,我之後會告訴她。”
說完,顧雪松便沒再跟寧夏青說半個字,帶着未消的余慍離開了。
當天下午,觀棋送了一個小錦囊去華彩苑,裏頭便是顧雪松在盛怒之後給的辦法。
其實這辦法,是讓寧夏青去找楠木寺的住持。
原來,楠木寺的住持竟然是幾十年前的太史令!住持精通天象,年紀輕輕便成了深受聖上倚重的太史令,後來卻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不顧先帝和太后的多番挽留,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出世之路。
至今,太后都很是信任住持大師,幾乎每年都會讓人來楠木寺里請住持出山入宮,住持卻總是婉拒,且住持常年雲遊在外,宮裏派來的人甚至都很難得見住持一面。
也就是說,如果寧夏青能夠說服住持替阿正說話,有住持大師出山,現任太史令的預言便掀不起什麼風浪。
只不過,這辦法……怎麼可能做到呢……
住持是連太后都請不動的人,寧夏青請得動嗎?況且,住持常年雲遊,甚至有時一雲遊就是兩三年,寧夏青連能不能見到住持都說不準……
然而眼下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想要保住阿正,只能想辦法請楠木寺住持出山。
把事情幾乎全託付給了董子真,寧夏青當天就帶着翠玉奔了楠木山。
顧雪松在市舶司里忙了一天,等終於回家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
顧雪松走進屋子的時候,江氏正在等他,面前還擺着冒着熱氣的宵夜,以及依舊小心溫着的葯。
顧雪松如今甚至不再跟江氏說早些休息之類的話,之前說過無數次,江氏卻總是堅持要等他回來,親眼看着他用藥,堅持親手為他做宵夜,時間久了,顧雪松便也不再說了。
顧雪松坐下來,由着江氏伺候他喝藥用宵夜,江氏坐在他對面,一面喝大夫開給她的安胎藥,一面帶着幾分小心道:“夫君……今早是我多事了,我不該偷聽,也不該多嘴……”
顧雪松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恢復常態,平靜地說:“無妨,你不用放在心上。”
江氏臉色稍安,道:“前幾天父親的信里說,梅公郡出去的三姑娘剛剛得寵。”這事兒的確是喜事,江氏在提起的時候臉色卻不怎麼好看。
顧怡詩得寵固然是喜事,卻未免鋒芒太過了,再加上同樣從梅公郡出去的顧懷朗已中了舉人,顧氏近來有些過於出風頭,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顧雪松自是知道江氏心裏在憂慮什麼,道:“無妨。反正我也不會以顧氏中人的身份親自出面,我讓寧當家去找楠木寺住持了。能不能求得住持出山,便看她自己了。”
聽聞這話,江氏的臉色這才終於徹底好轉起來。
今早是江氏替寧夏青求情,顧雪松才答應幫忙的,可若是因為顧雪松幫寧夏青的忙而害得顧氏出風頭遭人嫉恨,江氏定會自責的。不過,既然顧雪松讓寧夏青去求楠木寺住持,江氏的擔憂也就不成立了。
不過,楠木寺住持不問世事多年,眼下若是出山幫寧夏青說話,便等於是在奪嫡之戰中站到了太子的陣營,楠木寺住持會答應嗎?
可是,若是寧夏青真的成功了,便等於是把楠木寺住持拉入了太子的陣營,江氏作為太子太傅之女,自然樂於見到這樣的結果。
江氏看了顧雪松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只是覺得,咱們跟寧當家之間交情不淺,素有往來,若是今日讓寧當家無功而返,未免有些薄情寡恩了,所以才多了嘴……”
“你無需想這麼多。你說得對,咱們跟寧當家是一條船上的,若是把她逼急了,她萬一報復起來,咱們恐怕也沒有好下場,所以幫她一把是應該的。”顧雪松溫柔又認真地寬慰着江氏。
江氏看着顧雪松,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遲疑了半晌,終於低着頭猶猶豫豫地說:“夫君你……對我向來溫柔,從來不會對我發脾氣呢,從來都不像你今早對寧當家時那樣……”
顧雪松的動作不由得停滯了,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