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若有來生
乾平八年，涼意漸入初秋。
清晨，秦家大院裏，下人們正低頭忙着清掃庭院，時不時也會有膽大的人，小心翼翼抬眼往祠堂的方向看去。
秦二小姐昨夜裏要翻牆出去見心上人，被秦將軍逮個正着，關在祠堂里整整跪了一夜，這會兒也不知怎麼樣了。
說起這位秦二小姐，盛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秦將軍與秦夫人伉儷情深，膝下育有一兒二女。大公子秦勉溫潤如玉俊朗之才，大小姐秦蓉知書達理溫婉佳人。
偏就一個二姑娘秦蒔，琴棋書畫不通不說，性子還刁蠻無禮。因自幼習武之故，一條九段金絲鞭從不離手，但凡有不稱她心意的人，她張口就罵抬手就一鞭子。
凡秦二小姐所到之處，市井小民無不惶恐避之。
這樣野蠻的姑娘，喜歡起人來，也如性子一般蠻不講理。
莫家大少爺莫連山，一表人才翩翩公子，盛京城中不乏傾慕者，秦二小姐也是其中一位。
秦二小姐看上莫大少爺是眾人皆知之事，但莫連山怕秦二小姐怕的好比老鼠見到貓一般，也是眾人皆知之事。
莫說喜歡，莫連山變着法躲這位姑娘還來不及呢。
故而，秦二小姐只能想方設法的找機會接近莫大少爺。
“她已經在祠堂跪了一夜，別說吃飯，連口水都喝不上。”
“是，她性子是驕縱了些。可昨晚你打也打了，罰也罰了，難道這還不夠么？你莫不是非要逼死我們娘倆你才滿意？！”女子聲音里夾雜着哭腔。
從隔壁堂屋裏傳來的爭吵聲，混雜着零碎的腳步聲，令秦蒔意識有些恍惚，迷迷糊糊想要睜眼，卻頭昏腦漲全身無力，連眼皮子都覺得異常沉重。
“那莫連山我瞧過一回，是個品行純良的好孩子，阿蒔傾心於他，有何不可？”
“傾心於人就可以枉顧女德，枉顧家門臉面？！”
男人在盛怒邊緣隱忍情緒，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私下派人打聽過，那位莫大少爺早已心有所屬。再者，莫家不過是小官宦出身，盛京城中大把世家公子，鎮國公府二公子，護國侯府世子，驃騎將軍府四公子，他們哪個不比莫連山那個羸弱書生強？總之，我不求她能高嫁顯貴，也絕不任由她作賤自己，敗壞家門！”
“我不管你以後要將她嫁給誰，我只想看到她活蹦亂跳的站在我面前，像以前一樣！”
男人冷哼道：“那丫頭自幼習武，皮糙肉厚，昨晚那頓板子都算輕的。”
“秦暮松！”女子陡然拔高聲調，“她到底是個姑娘家！”
“姑娘家？哪家姑娘能做出半夜翻牆的事兒來！”男人終是沒忍住低吼一聲。
好吵，是誰？
男女聲音甚是耳熟，似乎是爹娘？
眼前朦朧一片猶如矇著一層白霧，腳下涼意橫生，更有酸痛和麻木之感從膝蓋處蔓延至全身。
秦蒔動動身子，目光所到之處隨意識清醒而逐一顯現。
靈台，香燭，貢品，香火，牌位……
那些高低不一擺放着的秦氏祖宗牌位，在香煙繚繞下顯得沉重而莊嚴。
見到這些牌位，秦蒔心裏驚詫不已。當初她嫁給莫連山，與秦家斷絕關係后，別說秦氏祠堂，就連秦家大門都不能再踏入一步。
可眼前，分明就是秦氏祠堂，絲毫錯不了。
外面再度響起男女斷斷續續地爭吵聲，這一回她聽的真真切切，那聲音是阿爹阿娘無疑。
眼前香煙繚繞，她盯着祖先牌位目光獃滯，逐漸想起意識消亡前發生的種種前因。
她隱約記得自己十六歲那年冬季，為如願嫁給莫連山，她跪在秦家門口忍痛受了阿爹六十鞭打，與秦家斷絕關係老死不相往來。
再後來她嫁到莫家，卻在新婚之夜受到冷落。之後，她才知道莫連山真的不愛她，他的心上人是陸家三小姐陸小筱。
莫連山會娶她，只是因生辰宴上酒後亂情，出於仁道要對她負責。
後來，陸小筱害了相思病，沒多久便病逝了。而莫連山得知心上人病逝的消息后，傷心欲絕落下了心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對她甚至連看都不願多看一眼。
一邊是對她薄情寡義的丈夫，一邊是對她刻薄奚落的莫家人，這樣苦不堪言的日子她行屍走肉般過了五年，直到莫連山病逝，到死他都沒對她說一句話。
早已被歲月磨光稜角的秦蒔，這時才幡然醒悟過來，當初不顧一切嫁給莫連山是怎樣的彌天大錯。
“若有來生，寧願不識君！”她跪在莫連山遺體旁說了最後一句話，便撞柱而亡。
若有來生……
秦蒔猛地睜開眼睛，看着祖宗牌位，突然間明白了什麼，胸膛深處不禁湧起巨大的狂喜。
她從地上一下子爬起，踉蹌着身子推開門衝進隔壁偏堂。
庭院裏負責清掃的下人們被這動靜吸引住耳目，望着祠堂的方向，不約而同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偏堂屋裏，秦夫人謝縵正跟秦暮松吵的面紅耳赤，若非有秦蓉在一旁攔着，謝縵恐怕就要動起手來。
“阿蒔是我九死一生用命生下來的，她再怎麼驕縱野蠻無理取鬧，終歸都是我謝縵放在心尖上的女兒，我不求其他，就要她平安無事。今日她若跪出個什麼毛病來，秦暮松，你看老娘我跟不跟你拚命！”
秦暮松一臉無奈，扼腕嘆息：“但凡我懲戒孩子，你總要千方百計護着，且回回都拿這些話來堵我。要我說，女兒就是讓你這個當娘寵的越來越無法無天！”
“好你個秦暮松，現在反倒怪起我來！”謝縵氣的揚起手，推開阻攔在身前的秦蓉，眼看着一巴掌就要落下。
“爹！娘！”秦蒔急促又欣喜若狂的呼喚聲從身後傳來。
那聲音隱隱顫抖，略微沙啞，不似平常，彷彿是久經滄桑翻山越嶺而歸的遊子。
秦將軍夫婦倆均是一愣，轉過頭去便見秦蒔三步並兩步，猛地撲進謝縵懷裏。
“娘，女兒想您想的好苦啊……”
重生歸來，這一年她十六，尚未醉酒失身，尚未與秦家決裂，尚未嫁給莫連山。
是了，沒錯，一切都尚未發生，她可以重新來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