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7 無力的痛

【我的名字是安原大介。】

閃爍着光點的陰影，層層血肉重疊，彷佛某種通往身體深處的隧道，新城的靈魂就遊盪在那裏，遊盪到隧道深處，遊盪到絕對痛苦的深淵......

新城還記得在剛剛，手裏的GUTS海帕槍被打飛，有許多的觸手勒住了自己，就像血肉地獄的惡鬼想讓他墜落地獄，想要將他的靈魂撕扯出來，接着就失去意志。

現在，新城感覺自己在某個幻象迅速漫遊，其中有一些意識碎片湧入他的腦海，霎時思維一片混亂的翻騰，就好像有什麼在自己的頭腦裏面翻來覆去，撕裂、破碎，最後實質的一點點凝聚，每一點滴都是痛苦的點滴，卻是這些構成了這個名為安原大介的痛苦靈魂......

【在六歲之前，我還算有一個不錯的人生。那個時候我還很可愛，也很聰明。其他孩子在那個年紀還不會加減乘除，但是我已經會用方程、會說英語，甚至會彈鋼筋，所以經常被父母、被鄰居誇讚，真希望那樣的幸福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但是隨着七歲生日那天被查出脊髓灰質炎，一切都戛然而止。】

【我擁有一個成為飛行員的夢想，想要駕駛飛機無憂無慮的在天空中翱翔，但是這缺陷改變了我的人生。我開始四肢疼痛、我開始走不動路，甚至有時候無法呼吸。】

【我的肢體開始出現畸形、我的肌肉開始萎縮。我失去了活動能力，最終只能躺在床上。】

【在床上，我看到外面的藍天，我知道我再也沒有可能飛向天空了......】

幻想感在迸發，新城豁然感覺自己的靈魂在直面那個名為安原大介的自我，恍惚中他覺得自己躺在了床上。床上是一片黑暗，只有窗戶外的藍天是如此耀眼......

這種感覺......這種純粹的痛苦在改變新城的自我。他現在很清楚，自己在和那些痛苦的靈魂做對抗，一旦輸了，那麼自己就會被同化，淪為痛苦的奴隸。

【我不想放棄，我的人生不是為了躺在病床上。我試着治療、訓練，但是都無濟於事，因為這個世界的醫療水平低下，進步極其緩慢。】

【醫療制度吃人、製藥公司吃人、有錢沒藥可用，有葯沒病可治......】

【為什麼這個世界的光明，沒有降臨到我身上......】

【為什麼人類攻克了一個又一個疾病，卻無法解決我的痛苦......】

痛苦的記憶越來越多，新城親眼看到自我躺在病床上了，看着窗外的風景由春轉夏、由夏轉秋、由秋轉冬、由光明轉向黑暗，最後帶着更多不明的記憶碎片，猶如百萬斤洪流衝擊着新城的精神。

這副身體在劇烈劇變，巨痛之中，新城看到了更多意識碎片在洶湧而來......

【這個世界，有改變我們什麼嗎？】

【差異、不公、缺陷、憎惡、憤怒、痛苦......】

意識碎片越來越多的匯聚，最終組成一幅畫面。

鋼鐵的城市叢林，金色的艷陽從黑暗中升起，萬縷柔和的光線照在肌肉萎縮的男孩臉上，將他的臉染成一幅健康的金色。

他坐在輪椅上，坐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腳下是車水馬龍，來來往往忙碌的人群，那是光還沒能照射到的地方。

柔和的金色陽光，好像鮮血。男孩如痴如醉的伸出手，指尖彷彿觸及到了那廣闊的天幕，彷彿自己就身在無邊無際的晴朗天空。

他拿出全部的勇氣，拿出全部力氣縱身一躍，飛過天空。

成為飛鳥、抓住雲彩。

化為風、飛向遠方。

【說什麼生命要活的精彩，只不過是自我的欺騙。】

“不要！”

新城想要伸出手挽救那位痛苦的靈魂，但這生與死的距離，這飛向天空與沉入黑暗的界線，遙不可及......

新城目睹了男孩摔落於地，目睹了冰冷的鮮血流淌在灰色的瀝青上，鮮紅色是那樣美麗。那懷抱希望的縱身一躍，呈現在眼前的是無邊的自由。

“啪！”

新城的身體一陣痛苦，好像整個脊骨都斷為了兩節。他的靈魂在不斷顫抖，感覺正在回歸於虛無。這眼前悲慘而揪心的痛苦似乎都化為了他的一部分，這一切都像是親身經歷，他分不清跳樓的是安原大介還是自己。

【我是誰？如果沒有骨髓灰質炎，新城哲生......我會是你嗎？】

【你擁有異於常人的體制，你是人類的精英，是TPC的王牌飛行員，是全球無限任務班GUTS的一員。如果我不是骨髓灰質炎，如果我還是六歲前的我，我也能像你一樣，成為一名飛行員，在天空翱翔，或許也能成為GUTS的一員。】

【但是沒有如果，那個飛行員安原大介，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而你，新城哲生，你沒有我的經歷，你也不會理解我。你是優秀的飛行員，你認為我可憐、無力還擊、是一個弱者......】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是新城哲生，沒有什麼安原大介。我生來健康，我通過了考核，成為了GUTS的隊員，駕駛GUTS飛燕一號自由自在翱翔在天空，就像一隻飛舞的蝴蝶。】

【那麼，你又是誰？】

新城腦海里開始混亂，一些痛苦的記憶抑制不住，正在摧毀自我、扭曲心智。骨髓灰質炎的痛苦讓他的四肢都失去了力氣，就像落入一個漩渦，破碎的記憶碎片在束縛他，在讓新城迷失。

“我是誰？我是新城哲生？我.....我是安原大介？”

新城腦海中只有這一個問題，但越想越找不到答案。那股四肢萎縮的痛苦太過於真實，那渴望翱翔在天空的期望彷彿根深蒂固，可只能躺在病床上，最後追求自由的一躍讓他已經麻木。

“啊！！！！！”

找不到答案的新城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就像死亡前最後一聲歇斯底里，釋放所有的痛苦、麻木、希望、無力.......

接着，一個詭笑的聲音踏破陰影，擊穿了新城最後的自我：

【新城哲生，你現在和我們一樣了。你嘗過了痛苦的滋味，你已經不再是你自己了，以後的你只能以痛苦為食，歡迎成為新世界的一員。】

最終，這個世界上再沒了新城哲生，也沒了安原大介，只有一個因骨髓灰質炎而失去夢想的痛苦靈魂......

與此同時，崛井、麗娜，也在被痛苦衝擊着靈魂。

【我叫長岡雄太，先天性唐氏兒。】

混亂的記憶碎片重塑成型，一個體型臃腫的矮胖男人正在房子的陰暗角。他背對着光，眼前是無盡的黑暗......

【我的家族從來都沒有遺傳性疾病，但是到了我，這不公平的災難就降臨到了我頭上，於是在我出生的那天，身體就有很多很多的先天性畸形。】

崛井睜開眼睛，看到正對着自己的矮胖男子，入目的是一片呆傻醜陋的面容。他的頭很小，臉卻十分臃腫，看起來就像個葫蘆，嘴唇也是皺在一起，根本就蓋不住口水，鼻涕與唾液什麼的，一滴一滴從那裂開的齶口滴落在地板上。

崛井懵了一下，他知道唐氏兒，天生就醜陋且智力底下，完全沒有治療手段，並且很容易患上其他絕症，時時刻刻都遊走在死亡邊緣。

【這種病，讓我飽受着痛苦，我毫無智力可言。在外面被嘲笑、被欺負，因為長得丑還被盼望死掉，別臟其他人的眼。】

【唐氏兒，在還沒出生時就能被檢測到，父母可以決定是否打胎，但是我的父母沒有，他們知道我有這樣的缺陷，卻還是把我生了下來。】

【是愛嗎？但是這股愛卻讓他們盲目，驅動着他們生下我，但是愛是有條件的，沒有人會愛一個長相醜陋的傻子。】

【他們的愛，成為了負擔，不僅壓着我，也壓着他們.......】

【就是這樣的生活，我一直苦苦堅持了四十年。】

“沒關係的，我也長的丑，並且經常被人拿來說笑。我不在乎的，我認為你也不在乎，如果可以的話我能幫你。”

看着那個呆傻的，不斷流着口水的面容，崛井還沒有被吞噬，而是試圖拯救這個痛苦的靈魂。這一直是他，想要拯救任何人，就算只是美好的幻想......

【崛井正美，真是一個好名字......可是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拿長相取笑你嗎？因為你是強者，你擁有一顆聰明的大腦，他們沒有、他們嫉妒，只能拿長相取笑你，不然他們一無是處。】

【其實你自己也明白這些，所以你不在乎。他們取笑你長相的時候，你也在嘲笑他們笨，就算長得丑也能加入GUTS。這也是差異，所以你和那些人一樣......】

【我不一樣，我不僅丑而且還是個傻子，敢問你怎麼拯救我？這個世界根本沒有能力拯救唐氏兒，你覺得你的聰明才智能解決這些問題嗎？你不能，你沒有那樣的能力就不要說幫助我。】

【而我...我們！如果你們真的能幫助我們，我們就認同自己是弱者，給自己套上一個枷鎖，我們覺得自己不可能、配不上，只能由你們正常人給我們施捨。】

【這樣的缺陷、這樣的差異，你能解決嗎？】

這來自靈魂深處的拷問，讓崛井說不出話，他不斷的思考卻根本找不到答案，也就是這樣，那些痛苦的記憶開始趁虛而入，侵佔崛井的每一寸靈魂。

【笨蛋，你是個笨蛋！自以為是的聰明讓你覺得什麼都能解決，到最後你得到了什麼？死亡、遺憾、痛苦！你沒能解決的太多了，所以到最後就會有人質疑你，你就是長的丑還笨的唐氏兒！】

猛然間崛井和長岡雄太調換了位置。崛井站在一片陰暗的角落，茫然的面對那面鏡子，那裏面所刻畫的是他自己，一個長相醜陋，呆傻呆傻，不斷流淌着口水與鼻涕的唐氏兒！

“不.....不是這樣！我....我！！！！”

崛井瘋一般的拍打着鏡子，眼淚與口水都因為激動噴了出來，模糊了鏡子那張醜陋的面容。他想要否認這一切不是真的！但是腦海中那空蕩蕩，完全沒有任何東西的虛無感，讓他只剩下痛苦，讓他只能看到鏡子裏那張醜陋、臃腫、肥碩且呆傻的樣子。

鏡子裏那張被口水和鼻涕模糊的面容似有一笑，吐出一段詭異的話語：

“崛井正美，不.....崛井正丑！恭喜你，你是一個傻子了，從今以後，你會承受那些看傻子的眼光，承受別人嫌棄的目光。嘗過這痛苦的滋味，你已經不是你自己了。歡迎成為新世界的一員。”

恍惚間，崛井消失了，長岡雄太也消失了，鏡子也消失了，整個陰暗的空間內，只剩一個不停流淌着口水與鼻涕的醜陋靈魂......

這個時候的麗娜也同樣不好受，無數的意識碎片在她的腦海中肆意的翻騰，巨大的衝擊在讓她的靈魂一陣陣痛楚，當看到重新組成的意識碎片，麗娜的心靈就已在動搖、已在崩塌。

【我叫柳瀨優奈，一個抑鬱症患者。】

【我沒有所謂的先天性缺陷，我自認為我長的很漂亮，也很聰明，什麼東西一學就會。如果我的父母能和平相處、如果他們沒有離婚，我想我就不會患上這病症，我就會有一段幸福的人生。】

輸了，已經輸了......

麗娜明白，當她靈魂飄蕩在這的時候，就代表她要和一個痛苦的靈魂做對抗。她認為自己幼時已經很痛苦了，在那時得來的堅強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壓垮，但沒想到這個痛苦的靈魂，不僅名字和她差不多，就連遭遇也......

父母離婚的痛，是麗娜根本擋不住的......

【自我記事的時候開始，我的父母無時無刻不在爭吵，無時無刻不在打架。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大打出手，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從來沒有考慮我的感受......】

【童年的經歷會直接影響一個人的人生，在他們決定離婚的那刻起，我的情感就徹底斷掉了，從此再也無法快樂......】

【我開始偽裝我我自己，我想要讓自己變的堅強，不為任何人，只為我自己......】

【但是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我做錯什麼了，憑什麼那些經歷要降臨在我身上，我也不想這樣！誰能幫助我！沒有人能幫助我，能幫自己的只有自己，但是我做不到！】

這一自相矛盾、歇斯底里的話語，讓麗娜產生一種極其痛苦的撕裂感。抑鬱症患者就是這樣，在別人看起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實際上只有本人知道那樣的折磨有多痛苦。根本就不是脆弱，沒有嘗過那種痛苦又怎麼能說三道四？

麗娜的問題解決了，但是......真的解決了嗎？童年的痛苦經歷哪是那麼容易被彌補的？所以這些話語，這歇斯底里的痛苦與瘋狂，喚醒了麗娜內心最深刻的痛楚，也讓她一起痛苦起來。

【爸媽，我還能稱呼你們為爸爸媽媽嗎？如果我真是你們的孩子，為什麼你們要給我這麼大的痛苦？你們的做法，讓我日後該怎麼生活？】

【我該怎麼找到愛情？我該怎麼做？失敗者、失敗者！】

豁然間，一個長相美麗的年輕女子出現在麗娜眼前。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麗娜就認為她和自己一樣，都是那種女強人，但內心的痛楚根本沒有人可以理解......

“你......不用害怕，我們已經足夠優秀了。”麗娜結巴着說出這些話語，但是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如果真的知道，她就不會是之前那個樣子了。

【優秀？是啊，足夠優秀了......可是你覺得這樣優秀的我們......正常嗎？】

【該怎麼保證，我們結婚以後，會因為痛苦與失敗感與丈夫爭吵？整天對他散發負能量？充滿情緒、女孩子氣、影響自己的孩子，讓她長大后和我們一樣？】

【或者說，我們有勇氣找到愛情嗎？我們配不上任何人，一個女強人，父母離婚...呵呵！多大的笑話，就算我們再怎麼強，這點問題還不是會被說三道四？】

【所以我們.....還有必要活着，這麼麻煩，這麼多失敗，還是死掉算了！】

【不為別人，只為自己！】

隨着這聲音，那位名叫柳瀨優奈的女子詭異一笑，轉身一跳，竟然直接跳入黑暗中。隨後似有一道碎響，無數血點濺射在麗娜臉上，好像盛開的曼珠沙華。

“啊........啊！！！”

這樣殘酷的現實，徹底擊垮了麗娜的心理防線，只是瞬間麗娜就陷入到一片痛苦中。

“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失敗者，我也是失敗者啊......我任性，耍小脾氣，就算是大古那麼溫柔的人也肯定受不了。為什麼要發生這樣的事啊，為什麼我要這樣。”

“我不行，我不行的！什麼都做不到，我做不到！”

在絕對的自我懷疑中，麗娜不斷顫抖着跳入黑暗。鮮血綻放的霎那，麗娜獃滯的眼神看到了同樣倒在地上的柳瀨優奈，那骨骼碎裂，流淌着鮮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麗娜，似乎在說：

【柳瀨麗娜？還是榊麗娜？不過你已經回憶起痛苦的滋味，你不會再變回原來的你了，你永遠是個失敗者！歡迎成為新世界的一員。】

冰冷的血霧吹過，帶走了柳瀨優奈與麗娜的屍體，只剩那肆意流淌的鮮血，與一個不斷否定自我的痛苦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