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徒弟和寵物
沈離聽了這話，竟是猛然一怔：是了，就是這種感覺了。
她曾經早已習慣了的，甜到發膩、濃到化不開的寵愛；怕你冷怕你熱，怕你受苦怕你不開心，時時刻刻心裏都只裝着你一個人的寵愛，她知道那種感覺。
慕白就是這樣的。
那種習慣性地寵愛，細微到無處不在：吃到她喜歡的肉乾，就會挑出來留到她的碗裏；山高路遠怕她累着，便會主動蹲下身背起她來；她被那道姑推入河裏，他便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哪怕是修行千年，她的大劫將至，他也照樣一言不發地悄悄替她受了。若不是親眼看到他背的傷痕，她至今都還不知道那是場何等可怕的劫難。
她突然又有點悲傷地想：這世上除了他，大概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對她這麼好了。
那種好，既可以是雨潤萬物般的悄無聲息，也可以驚天動地轟轟烈烈，讓人如何能夠割捨？可是，他已經寵了她一千多年，難道就這樣說走便走了？
她不甘心、也不相信，難道做神仙的都能這麼絕情嗎？說好就好，說散就散？
沈老爺並沒注意她的思緒漸漸走遠，嘿嘿一笑又繼續說道：“世人都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所以遇到我，也是她的福氣嘛！”
心中莫名泛起一絲苦澀，沈離幽幽道：“是啊，你們都是有福氣的。”
“誒？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哭了呢？”
沈老爺瞥見她眼中的淚光，不由大驚失色。他是最見不得女人哭的，沈離小時候若是闖了禍要受罰，只要找老爹一哭一鬧，沈老爺准把她護得死死的，不讓徐昭的板子沾到她身上一丁點。
見沈離低頭不語，他以為是自己方才向著二房說話，她覺得委屈，立刻心疼地哄道：
“乖女兒，爹剛才糊塗了，不該罵你！你是最明事理的，爹要是哪句話說重了，就別往心裏去啊。”
沈離見他手足無措的模樣，才意識到自己竟是落淚了。心裏默默嘆了一聲，伸手將眼角的淚水抹去，滿腹心事卻又不好對他言說，只得勉強笑了笑，搖頭道：
“沒有，我只是突然覺得，孟清意命太苦，嫁了這麼個不知好歹的蠢物，恐怕日後也少不得受苦，可惜了。”
沈老爺聞言，也嘆了口氣：“唉，沈嘯林有福氣遇到貴人，卻無福消受，也是個沒造化的。遇到心儀之人是需要點運氣的，可惜卻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將緣份修成正果。”
沈離聽了這話，心裏不由一動。
“就像，我和你娘。”
沈老爺摸摸她的頭，面帶笑容地回憶道：“還記得我第一次在村口見到她，正跟群農婦混在一處，走幹完農活回家的路上。不巧，突然就下起雨來。所有人都狼狽不堪地各自奔走，咒罵糟糕的天氣——唯獨她，折葉為傘，緩緩而行，哪怕衣裳都濕了大半，嘴裏卻仍是吟了句：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說到此處，連沈離也不由暗自感慨她的從容和豁達，然而卻聽沈老爺又嘖嘖道：“會念詩的女人！簡直太厲害了！”
“等等，吸引你的不應該是她的人生態度嗎？”
沈老爺卻不以為然：“那有什麼要緊，氣質啊！重點是氣質！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管他們那些鄉野村夫說的她是什麼‘晦氣’‘克夫’不吉利的寡婦，這就是天上的仙女啊！我只知道，要是不把這個女人娶回家，肯定要後悔一輩子的！”
沈離倒是頭一回聽父親提起當年的往事。
沈文憲是沈家長子，就在當時來說，那可是將來要成為一家之主的沈大少爺！天知道他是怎麼說服了那麼固執又強勢的母親，壓下那麼多非議而迎娶寡婦徐昭做了正妻？還有，徐昭過門五年之後才生下沈離，依着沈家男尊女卑的傳統，肯定是全家都會逼着沈老爺再另娶小妾、為長房開枝散葉的，就像四老爺那樣一妻三妾，都算是常規操作了。
但他並沒有這樣做，而是選擇過繼來三個兒子傳承家業，絕不讓妻子受一點委屈。哪怕是平時，他總是處處維護妻子，就算被人嘲笑怕老婆也毫不在意。
沈離表情複雜地看着他，抽了抽嘴角：“可是，我現在都還記得，老祖母好凶好可怕！我幾乎都不記得她對我笑過！當年你是如何能說服她、讓我娘進門的呢？”
沈離突然覺得：就沈老爹娶徐昭進門這件事的難度，完全不亞於把慕白揪回來摁到地上讓他自己坦白說為什麼不肯娶我。
沈老爺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唉，人這一輩子嘛，總會遇到點難事。正所謂不如意十之八九，誰還能一直一帆風順啊！遇到難題，就想辦法解決嘛……”
見他磨磨唧唧繞來繞去地不說正題，沈離不由怒道：“大道理我都懂！所以你到底是怎麼解決的嘛！”
沈文憲一介凡夫俗子，沒有法術又沒有神仙爸爸和狐狸哥哥做幫手，一個人要對抗全家、甚至全村人，而他不僅成功把徐昭娶進門，還將她扶上一家主母之位，大權獨攬——整件事細想起來，簡直也太厲害了吧？
“嘿嘿。”
沈老爺老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半天才開口說道：“你祖母嘛，畢竟那是我親娘，我能怎麼辦？大不了一哭二鬧三上吊唄！她總歸會心疼我的嘛，最後實在拗不過，就同意了唄。”
“……”
震驚！原來撒嬌耍賴裝可愛這招不是她獨創，是沈家祖傳的哇！只是，像老爹這麼又黑又壯的大男人也使這招，那畫面想想都覺得辣眼睛。
“她老人家見識有限，大字都識不得幾個，哪裏就知道你娘的好？況且無知村婦們大都迷信，又愛瞎傳閑話，把你娘編排得跟個吃人的妖怪一樣，倒也怪不得她如此固執。”
沈老爺又道：
“依着她老人家的眼光，就非要我娶個家世清白又勤快、身強體壯好生養，還得十分聽話的才行呢！當時你娘名聲不好，她還覺得是你娘耍了手段、處心積慮要攀我們家的高枝，所以死活不同意！但我心裏是有數的：若不是你娘家裏遭了禍事，鴻鵠折翼落到這山窩窩裏來，我豈有那麼大的福分能娶到她？”
沈離聽了不由笑出聲來：“折翼的鴻鵠也是鴻鵠啊！我娘又看上你什麼呢？”
沈老爺兩手一攤：“說的就是啊！這樁婚事，我娘死活不同意娶個晦氣的寡婦進門，你娘也不願屈尊嫁一個山野村夫，我太難了。”
“真的是好難啊！”
沈離勉強忍住笑，一臉同情道。
“做人本來就是很難的嘛。”
沈老爺也笑道：“事在人為！那段日子我確實過得挺慘。一面要讓老太太知道你娘的好，一面還要討好你娘，讓她知道我雖是個鄉野村夫，卻也是知冷知熱、會一輩子好好待她的。”
“爹，你真的好厲害。”
沈離這句稱讚是真心的，表情也無比認真。
“當初我若是圖省事，信了旁人那句‘命數天定、一切隨緣’的鬼話，這會兒頂多也就是個緊緊巴巴的地主，整日為了一家子嚼用奔波勞碌，沈家莊又哪來今日的繁盛和風光呢？”
‘一切隨緣’四個字正是戳中沈離的心事，她眼中突然一亮，連連點頭道：
“對！事在人為！”
“人生正如逆水行舟，混日子簡單，但若想做成事情，就要付出努力。雖說有些事就算努力了未必成功，但是不試一下又怎麼知道呢？”
沈老爺語重心長道：“就像當初，雖說你娘處境不佳，但鴻鵠畢竟是鴻鵠！我這地主家的少爺，在旁人眼裏算是體面的上等人，在她這兒就是個燕雀，人家根本就不愛搭理我。”
沈離嘻嘻笑道：“我就好奇，燕雀是怎麼得到鴻鵠芳心的呢？”
“咳咳。”
說到這個話題，沈老爺頗有些忌憚地左右看看，確定屋裏屋外都沒有旁人，才低聲說道：“那段日子，你爹我可是天天往三十多裡外的孟家莊跑，跟着一群黃牙孺子混在孟老先生的私塾里念書，從《論語》《詩經》到《中庸》《大學》，愣是把當年荒廢的學業統統給惡補回來！”
“哇哦，嘖嘖嘖。”
沒想到，這居然還是個紈絝子弟為了愛情而發奮讀書的勵志故事？
沈離本想嘲笑他幾句，卻猛然想到自己為了報復慕白的冷漠而立志逆天改命、閉門數日惡補讀史書找靈感的事來，不禁汗顏，到了嘴邊的話又生生咽了回去。
“當然，我也知道，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天生就不是念書那塊料！”
沈老爺嘆氣道：“我知道自己愚笨，也知道你娘的學識和眼界那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我就只想着，哪怕是望塵莫及，能離她近一點是一點好咯！至少將來等我老了，再回想起此事的時候，不會因為曾經沒有盡全力爭取而感到遺憾，便是問心無愧了。”
沒想到，讀書不多、以燕雀自居的沈大老爺，居然能講出這樣一番話來，沈離真真是對他刮目相看了。
沈離不禁又想想自己：如果選擇認命，這一世必是輕鬆不少，隨便找個人嫁了、等將來壽終正寢，日子一到就可到天上做神仙去；若選擇逆天改命，不免要與人爭鬥，甚至時刻置身險境，可結果也未必能如人如願。
可是她不甘心啊！
正如爹爹所說，將來等她真的成了仙，站在九重天上回顧這庸庸碌碌的一世，與慕白永遠地就此錯過，自己會不會後悔呢？
提起當年的舊事，沈老爺不禁嘿嘿一笑，又接著說道：“你娘原以為，我就是個少爺心性，一時見了她覺着稀罕罷了，等三兩個月新鮮勁兒一過，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結果沒想到，我幾乎日日勤於讀書，得空便去找她說話，寒來暑往的，竟是整整一年初心不改。後來，連我娘都被磨得鬆了口，全村人都說我被個寡婦迷得魔怔了，哈哈哈。”
沈離滿臉佩服。
沈老爺突然表情認真地拍拍她的肩：“讀書可以改變人的氣質，這話絕對是真的。”
這個結論讓沈離有些意外，笑道：“為什麼不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呢！你難道不是勝在‘堅持’二字嗎？”
沈老爺卻擺擺手：“亂講！人家要是不喜歡你，你還死纏爛打地粘着不放，那叫臭不要臉！如果沒有半點情意，‘堅持’二字就毫無意義！只能招人家討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