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開花
忘川河下無盡的深淵,鬼魄魑魅糾纏戾氣滿身。橋頭青煙彌散,陰曹地府見不得陽間的煙柳畫樓溫軟,驚鴻喪在春閨,攜不來荒蕪。淘盡了紅塵的風月化俗,不澈濁心。無常牽魂,執念縈懷的嬌兒不渡。
我舀了一碗清湯置上旁案,深嚼着些故人的塵埃舊事,企圖鏤穿佳話一簾。奈何橋頭徘徊的愁魂怨鬼——是些俗物,兩界陰陽不斷究生無果的念想。
她俯橋頭看見的混沌,是風月的葬墓,投魂——孤鬼。孟婆的湯,能忘情,能辭生。
嬌女載了不解愁怨的娥眉,斟酌別離三盞青燈,古佛送行。我擷了凡間鶴峰仙山的苦果,不食煙火。
“魂飛魄散,不是姑娘想要的結果。”
孤魂。
依稀記得九重天上富麗堂皇的殿兒,那人翩翩如玉公子一副深情的顏兒,到頭來卻只是城攻破那人攜了他深愛的妻坐上馬車去了那所謂的自由平安地。
“我尚要待他至——”
我抬了那聲兒調滿是不甘,
“他許我的,奈何橋上齊度不忘,是他許諾我不改的情兒”
紅塵中的劫啊,困了我一生,本都是些凡夫俗子,又怎不折於情之一字?我笑着望了望早已分辨不出原本的手,為他染上血紅的痕兒,再也磨不去了。說到底來世間所有果,皆是有因,無數亡魂的怨念纏着我徹夜難眠,而今自個兒卻嘗了那釀的苦果,澀的直不住自詡高傲的骨兒,也曾心心念念歡歡喜喜的指點江山,而今萬物手中起落傾覆再也不見了錦繡。
孟婆
孟婆也貪風月宴,濁血為餐。橋頭有痴人念着紅塵,我攬秋水入懷,留得蒼顏對日。孟婆聽他們講悉數前生,在亂紅紛飛橋畔,尋着自己塵世的過往。
孟婆守着塵緣未變,翠入青巒重嶂,不該是我看到的。混沌無盡映着月,這兒是陰曹地府,我看痴人的硬骨,入煉獄渡鬼魄。長情盛世,與我無緣,長眠在孟婆的夢裏,還我枯骨清歡。
“待你成了怨魂,他識不出你。”
八寄蘋洲月,九托東廂箋,占斷江南煙雨俗,孟婆覓風月不存,東臨彼岸。我端起湯,伸出長袖裏的十指嶙峋,指了明處。過橋,有長安六街,槐安烏衣,湯里映了明月,舊年的盈月。
“那才是姑娘該去的——”
“他只是,過路人。”
孤魂。
“我卻放不下那執念——”
“他可曾片刻戀我”
我澀澀,佛可否渡,滌瑕盪垢許我一世長歡?更檀色衣袍於檀煙透出那隱隱約約一抹紅光里祈求上蒼。鴻雁無影,浮萍無歸今朝焜黃再無改,曉霧藹藹瀰漫冷氣,霖栗粉灑流年一擲梭。她素荑顫顫執過孟婆湯,我知飲下黃粱大夢皆可忘。仍是不甘,仍是怨念,我提了聲兒,那悲涼的引孤雁驚啼。
“你既得守這兒千年,又不妨滯留片刻聞我道盡紅塵”
初遇江南,月寂獨影光未晞,風僝雨僽,醉於江月,水波空漣漪,瓊花燦爛,那人奏蕭,我回之以琴,待一曲畢相視無言,錦繡眉眼思緒千,過往如煙,錦瑟無端,欲寄五十弦。后是又逢再難忘,他曾許諾我盛世長安。日月風雨平仄,不過一抔孤山黃土。她起唇欲言些甚,卻徒勞。
孟婆
姑蘇寒山,醑盅壺譜綺羅曲,不入青雲。她棄蓑笠,覆漁火萬燈,一支千秋的春月,孟婆替她嚌品,紅塵攝魂。我揮袖欲散她眉間戚戚,江雪綸廓的天女綾絲織就她渡世霞帔,未勞青燈行。
“姑娘的紅塵事,落入千古的深潭,碾為齏粉。”
紅塵的怨鬼,在地府的囚籠里呻吟,夜叉守魂。梨融曲酒消綠靡,八扇游煙戲娉婷,無關風月的畫中仙,紅塵亂世的驚鴻客。逝人的情緣,孟婆只做看客,他們是說夢人,祭我人寰情事,贈我瑤台碎玉。
“孤魂,找不到歸宿,踏着青石的無解歸依橋頭,被人心所棄。”
“塵情,留不得。”
孤魂。
“倘若無了他——”
“前塵後世再無黼黻”
憶得往昔舊夢空惹人憐,不過曲終人散玉碎,還記他口中誓言旦旦,不負如來不負卿,負黃粱大夢,醒徒增悲戚,再無衍衍。曾宿醉半夢朦朧故人歸來,只得佳釀再飲,樽盞再揚,心酸淚連面落。再等不得那人至,也再等不得那人音訊。捻了是半分秋色蕭涼,悠然風過,寂寥面。踽踽獨行半生,眼中眾生萬千,尋無一絲聲色。
我笑笑指了指遠方那處方是應至之處,驚鴻一瞥須臾年,最是無暇風光面。沉檀凡世余升煙。傲風皆作骨,翩然來似縷輪迴八度思苦,往昔化青煙蔓延天際浩劫消散殆盡。
“此生人負我——”
“願無來世心寂寥”
孟婆
我載了山水渡程,歸來看山雨欲來,朔風灌了樓中酒滿,春菟的柔情不曾纏繞奈何橋畔。埋沒了千秋凜冬,長風握柳,不解風流。廿三有寒,嬌女吟了長歌懷薇,白首如斯。她的紅袂沾染了忘川水,孤舟曲橋。負煙霞渡塵,孟婆不滿虹明攜風月而歸。
“紅塵應不離,自留念想且足。”
金玉喻的良緣賀新歲足初,孟婆尚需送行,漁客連笙。北別入六跡柒尋,鹿野殮風骨,斜笠竹綸賦梅州。煉獄有蟻蟲毒蛇啃食着孟婆殘存的凡心,白蛆咬盡了爛屍的腐肉。我看她飲下煎熬的紅塵,把手覆青雲,墮川魂。
“下世風月,還等着姑娘嘗盡——”
“賴佛塔皈依,予你的清安叫是別人聽了去,贈你是何?”
孤魂。
依稀記自個兒也曾盼望着這一生百媚千紅過盡滄海,無論得到亦或是失去,悲情或歡喜,終是值得無憾,亦盼着自己的人生不短不長不悲不喜無愛無恨,可這終究是盼,而今此番無回頭,往日那無愁的時候,彷彿隨着那一寸寸的審時度勢,復之蕩然無存。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笑意盈盈山水間,待鬢角泛白銀絲千縷,亦斷不得我念。
“風花雪月——”
“皆抵不過他”
誰又能憶當時年少?九重之上紅磚黛瓦一字一珠璣,人前人後玲瓏八面,踽踽半生慘淡泣血相應。往昔如化青煙蔓延天際浩劫消散殆盡,昨念往昔昔不再。輪迴八度皆思苦,我隨那眾人同入輪迴,欲求與他來世相見。赤日當空,綠葉萎靡不振,春日濕潤土壤在暴晒下四分五裂,鳥雀覓了蔭涼築新巢,夏蟬聲啞難奏樂曲。
斜倚紅椅,闔目養神,紅唇輕啟隨侍輕搖扇,散幾分夏日悶熱,竟一時小憩起來,小娥聲起擾清夢,瞧清面孔,端了盞茶拂袖去飲,暗捺着不耐問及原由。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她怎敢,區區一個側室她怎敢!”
聞及來由頓時心中怒火傾腔而出,伸手將案上杯盞打翻,茶水濺了滿身,撒氣似將玉杯砸向小娥,瓷碎聲一陣陣響起,狹長眸子噙了八分怒火,素指指向發抖跪地的宮娥。
“你,傳本宮口令,山河不尊夫君,視禮法為無物,今日,本宮便賜她鳩酒一壺白綾三尺,明日,本宮要她的人頭”
幾乎是吼了出來,卻被耳畔的哀求擋了回去,我瞧着跪在地上的孩兒,愈發怒火中燒。
“起來,起來,你給本宮起來,七尺男兒怎可為一女子下跪!”
我拽着那一動不動的人兒,即便是我喚他起來,想將他拉起來,他也仍是紋絲不動,口口聲聲求着放過他的夫人,我道他是鬼迷了心竅。
“山河氏她憑何讓你替她下跪,憑何讓你放着正妻去護一個不愛你的人!糊塗啊,糊塗”
連道幾聲糊塗,闔上了佈滿晶瑩的雙眼,猶如瞧見當年自個兒,這般執拗,卻終不得所思,嘆一聲,終究是知曉自家孩兒性子,朱唇輕啟。
“她今日尚且對你刀劍相向,保不齊明日也對本宮痛下殺手,便施以鞭刑,若再有出格,凌遲處死。”青山雲隱,碧水木下。
九和風裊裊,廣陵草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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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都西陸,是夜微寒,雨腳不息,似芭蕉墜珠,東窗未合,輾轉反側,覺衾薄,起而搔首,細點繁星幾許,取單衣以被,點榻旁雙燭,攜清醅貝葉,撐青竹傘,步林間亭,至於其中,拂案而坐。
寒風峭嶼,入幽篁之間,時朧月出岫,似有素娥姣姣,翩然舞。左手於膝,右臂撐首,觀自然之景。
置素樽,自酌自飲,夜涼稍緩,有暗香氤氳,和雨氣而散,正視於前,目似有翳,不可視夷,輕闔雙目,四指微屈,和雨聲而點案,意暇甚。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此為人之道,然吾不為,為何?吾為美玉,自有微瑕,此殆天之砥礪,當以無為之心度之。”
昔時年少,少年自負凌雲筆,作阿房一賦,名噪藍橋,初入仕途,有祖父蔭蔽,鸞飛鳳翥,不想誤入牛李爭,為其所累,居賈誼宅。
“願為垂釣叟,洗耳許由溪,不問紅塵事。栽柳門前,自此居顏回陋巷,乘木蘭舟,游山戲水,效謝公之行,逍遙於世外,豈不美哉。”
忽覺倦意襲人,肘撐於案,恍然之間,修竹有言,似陽春一曲,仙游丹丘,合天地之籟,葉亦稽首,又似八佾舞起,捧日心動。
嗤笑一聲,攥拳如石,未幾而松,舉樽,昂首抵唇而飲,入喉辛澀,欲言又止,置杯於案。
起身至檐,負手而望月。
“吾輩少年,當憂國事,一夢日月,巧逢玉京,實非難事,而今周南后滯,麒麟避世,縱是心繫四海晏清,八紘同軌,也報國無門!”
“吾為麒驄,唯欠一伯樂。一朝得入九重天,鼎才可換三公爵,若牧避世,實天下之大憾。”
楚天千里,正是紅燭自賞,華燈初上章台路,飛蓋虛掩玉蟾宮。尺素無傳,青鳥無酬,舉杯對月,腕微顫,灑酒液而出。
“綽兄安好?世間好酒者幾許?可於漏天露飲,倒帽相伴而回者,唯綽兄一人,願兄與吾共飲此杯。”
飲盡餘杯,歸於原座,倦倚於案,時東君已出,望舒未退,幾抹紫氣東飛,視之,似見二十四橋,橋中映月,上有乘鸞女。
“莫不是十載揚州一夢?”
勾唇淺笑,
“十年一載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微茫殘照浮光躍影,揉進半壁煙光色,跌宕着崢嶸出星霜風露最孤苦。我還記豆蔻枝頭錦夢一段,紅樓青柳,釵頭錦繡,煙霞璀璨色,盈盈燭花紅。
鵲踏枝驚夢,響徹燭花萬里遙,回首不見西洲。玉奩輕扯我袖,軟着聲:“阿娘,木魚里有什麼啊?”
彼時殘陽西入岫,渡化得六月昏黃,有灼灼緋花攀枝,輕吐葳蕤。拈來飛花二三,我齊眉與她,贈獻模樣,實是羽化我眼裏腌臢,
“木魚錐里有長風,木魚里有宮燈。每敲一下,宮燈就暗一盞,他乾清就暗一分。”
我心裏,就安一分。
我想堪破雲霧,看見所謂歲月未老。青燈紺碧光滿眼,很亮,卻看不清楚。攛掇玉奩出佛堂,我虔心一跪,手執木錐,眸里混沌。青松經霜仍未折,滿屋神佛前,我顫巍巍了這腔傲骨。
“佛渡我,渡我過這劫……”
篤——
“佛渡我,渡我化這難……”
篤——
“佛渡我,渡我……渡我無量……”
篤。
江喻寒
三千里風塵,兩萬槍折戟。我踏的是敵士未寒骨,倚的是亂山暗昏沉。沙場烽火侵胡月,舉目南望,惟有不見長安的悵然。
十年刀光劍影,馬革金甲,竟渾然不覺,不稍遺忘。
“我原以為我走了十年,你該過的更好才是。”
清明春時雨,順着檐角嘀嗒流光,十載春秋寒風凜冽都未曾吹起的眉間川,卻聳在這酥貴的雨絲里。
“這木魚的音兒倒還蠻好聽的,但你就打算這麼一直下去?”
我側在佛堂木門邊環顧了上下,佛龕里金燦燦的扎眼。
“你的佛渡不了你,你只有自己渡自己。”
江賦仙
談花飲月的殘景歇在八荒醉,幾載春秋翻山越水一去經年。也曾想踏夠十丈軟紅,擬一妝香紅失色,乘舟裁開瀲瀲水波,看滿天霜霞融在柔波水光。花殘敗水,春光我不會抓,也解不開歲月的鎖。
“渡?自己?怎樣去——”
我輕顫雙手,眼底濁水蒙昧,眉眼僵平,隱隱一線顫動。我隔着燈色尋他,好光鮮的景,風姿招人,肩當山河,是江氏一族十載所寄的天地與朝夕。搖頭呲笑半聲,指尖泛白,
“渡不得的。只有踏着腥血髹漆的路來,再踏着枯骨遠鋪的路走。在半途,腐朽作荒蕪。”
燈盞搖青光,燭影隔花,隔卻滿枝春華,搖搖欲墜了鏡花水月里一枕黃粱。我向佛陀破風月,半步榮華,一抷黃土,呵——
蝕骨消魂的好風月。
闔眼別過頭,我悉心理理衣褶,一手摸過木錐,攥緊在掌心冰涼,再低眼沉溺。藉著青燈光色,我依稀看見星斗萬斛,像極那年眼裏顏色。一顫,我清楚知道自己,眼眸冷澀依舊。
萬物生寂,怯懦迷離。
江喻寒
“你不該甘心於此。”
浮翠流丹的霞帔成了束住了你的枷鎖,曳地裙裾漾起一池春江水也磨平了你那段傲骨。
木魚聲聲清朗,敲亂了雲舒雲卷,暈在凄冷的佛堂過間風中。
“腐樹,也是能再開花的。”
我快步上前,搶過她手中的木錐丟在一旁,它落地的脆音聲聲,似是要敲醒眼前這個夢中人。
“別再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