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想她想她
夜涼如水,三月初春的夜風還帶着些許寒氣,淡淡的水霧從湖心寥寥散開,猶如夢幻般飄向桃林。
沁心湖上的小樓上,燈火還亮着,可屋裏沒有人,黎穆提着食盒沿着竹索橋返回,信步走進了桃林里的小道。
食盒是他精心挑選的,他心裏很忐忑。
方一走進桃林,他便愣了一下,隨即輕輕笑了起來。
一切的擔憂都如雲煙散了。
一個月,他很想她。
桃林深處那一緋衣的年輕女子依然她歪着腦袋靠在輪椅上,像是睡熟了。桃瓣落了她一身,月光灑在她象牙白的臉上,有些支離破碎。
她依舊抱着那一卷美麗的丹青畫卷。
九年了,那幅畫卷從未離過師傅的身。
他很想知道,關於這幅畫承載了多少師傅的悲歡和過去,可是,這些年來,除了將畫中那一個陌生的落款記熟之外,他對師傅的過去仍無所知。
想來他不在的這段日子,佔據師傅心中的,仍然是那一位他從未見過的人,梓顏。
呵,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可笑,關於梓顏,他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是男是女,是生是死,就直接將他划入情敵的黑名單,幾年來默默嫉妒着他。
想到這個名字,黎穆的心裏就有些發慌,但他很快壓制住自己煩躁的心緒。他將食盒放下,從師傅手中取下畫卷擱在一旁,拂去了她身上的花瓣,卻又忍不住將唇湊近她的額頭,印下一個吻。
不管那個人是否真的存在,從今以後,他只想,在她身邊陪伴的只有他。
可……
黎穆嘆了口氣。
師傅雖然看上去只有二十芳華,可是,怎麼看怎麼覺得師傅比他小,但這個女子畢竟撫養了他九年。他長大的九年歲月里,師傅就像一個不老神話,保持着桃李般的如花玉顏。他知道,星河城的人都有着長於別人的壽命,他們修鍊着一種叫星辰之術的術法,窺探天道以尋求長生。他不知道師傅殷華有多少歲了,在他的心裏,師傅永遠是那個他從小就發誓要保護要報答的人。如果某一天他老了,師傅還依舊年輕,那他要怎麼辦?
這些日子遇到太多事,他一直不敢想與師傅的事情,更不知該如何解釋那晚的無禮,或者說他不知該如何開口表達他內心的想法。
不知這段時日師傅過得是否安好?
她行動不便,身子又虛弱……
想到這裏,黎穆陡然一驚,難道師傅舊病複發了?
該死,他竟然忘了師傅曾受過非刑!
他臉色微變,剛將手扣在師傅的腕上,師傅殷華卻睜開了眼。
黎穆看着她有些渙散的眸子,擔憂道:“你可是病了?是腿疼還是心口疼?”
他伸手握住殷華的腳踝,那裏有兩道平整的傷痕掩蓋在緋色的衣裙下,她的雙足是齊踝而斷的,很多年前他就仔細檢查過,那是受過刖刑留下的傷。他十分震驚,卻不敢多問。
許久沒有等到回應,黎穆抬起頭順着殷華的目光看到極遠的星空,微微有些難過:“我來許久,你都不曾瞧我一眼,也不和我說一句話,你……還在生我的氣?”
殷華只是搖搖頭。
北方天空,星辰璀璨,時至三月,北極星還未出現,可她仍然清晰的記得它的位置。
星河城……那座漂浮在北海的城市,如今,又游到了哪裏?
“穆兒,你可知北方盡頭是什麼?”許久,殷華突然問,依舊望着星辰。
黎穆想了想道:“據說北方有許多國家,至於盡頭,應該是大海……”
“那大海之後呢?”她又問。
“大海之後?不應該是海角了嗎?”黎穆看着她的眼睛,不解地問:“師傅是何意?”
殷華微微一笑:“穆兒終於喚我師傅了……”
聽出殷華話中之意,黎穆一愣之後,默默地低下了頭:“那是因為我已經叛離了這個稱謂,我只想待你如妻……”
還是說出來了,黎穆驚愕地抬眼望向師傅殷華,殷華也如他一般地望着他。
黎穆不自然地鬆開手,起身背過身去,不敢看她。
殷華也斂了笑,不曾做出任何回應。她從不曾想事情會超出她的控制之外那麼多,如果說十年前將黎穆救回來是因為心中一個不死的執念,那後來呢,後來又是什麼原因讓她一次又一次不忍心對他下手?
是的,她本來該殺了他的。
離開星河城二十年,撫養黎穆九年,她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這個人身上,可是,等到命定到來的那一天,他又那樣出乎她的意料,讓她難以抉擇,讓她下不去手。
她如何捨得捨棄她親手帶大的孩子,如何捨得捨棄那樣一個深深愛着自己的人?
殷華轉動輪椅,兀自漫步桃林中,黎穆控制住內心的煩亂和躁動,不動聲色地跟上去為她推動輪椅。
林蔭小道兩旁的桃樹上都掛上了許多燈籠,燈光將小道照得昏黃朦朧,透過月光與燈光交織的夜色,殷華的聲音幽幽的傳來。
“穆兒,此次回來,可是遇到什麼棘手的事了?”許久,還是殷華打破了沉默,問。
黎穆推輪椅的手一僵。
這一次,他的確是遇到一個十分棘手的對手。他必須知道一些關於“那個人”的信息,否則黎國上萬將士,只怕一夕之間便能在那個人手中化為灰燼。
可他真的是很想念師傅了,不想在此刻提及那些事,他只想好好地陪着她,哪怕只有一刻寧靜也好。
然,殷華卻是看得出的。
“穆兒,若是遇上難題,不妨直說。”
殷華溫和地聲音傳來,讓黎穆又是一陣難以言說的心顫。
黎穆猶豫了一瞬,終是搖了搖頭:“沒有的事。”
又是夜一般的沉默,殷華伸出蒼白的手指在虛空輕輕描摹着什麼,忽地凄涼地笑了,“他也曾那樣說過……”
說什麼?
黎穆愣了片刻,恍然想起剛才那一句:我只想待你如妻……
他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九年了,這是師傅第一次提起那個人,雖然師傅沒有明說,但他知道那個人一定就是:梓顏。
他看着殷華的鬢角,看着她沉默的眉,戰戰兢兢的,生怕她突然終止了這個話題。
“但是,卻惹來了禍端。”殷華凄涼地笑笑,道:“最終,還是只剩了我一個人,穆兒還是不要步他的後塵吧……”
“師傅!”被殷華那樣帶着絕望而痛苦的笑驚得心中一跳,黎穆緊張地握住師傅伸出的手指,握入掌心,然而許多話卻如鯁在喉,讓他無法說出口。
“穆兒,可也是想着要離開了?”殷華抽出手指,輕輕撫着弟子的肩頭,換上一如既往溫和的笑。
黎穆再次驚住。
“我不會丟下師傅。”他微垂着眼,不去看殷華的臉,只輕輕吐出了一句話便重歸沉默了。
殷華靜靜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弟子俊朗的臉,忽地又笑了:“那……穆兒隨我離開這裏吧,我們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師傅想去哪裏?”黎穆愕然抬首。
“去一個星河城找不到我們的地方。”殷華淡淡道。
黎穆一怔,心突地狂亂地跳了起來,他幾乎抑制不住驚喜地脫口答應,然而,只一瞬間他便沉默了,月光下他漆黑的眸中閃動着複雜而痛苦的光。如此,師傅便是答應他了嗎?那樣不可原諒的禁忌之戀,師傅也親口應允了,可,為什麼是這個時候,偏偏是這個時候!
似乎猜並沒有察覺弟子的異樣,殷華自顧自地喃喃:“你可知道星河城的人從未放棄過找你,我不想再與星河城有任何衝突了,我當真怕了……”
黎穆更加驚愕了,星河城的人找他做什麼?他和星河城有什麼關係嗎?然而待他正要詢問時,他的臉色突然變了,從師傅口中如夢囈般飄出了一個名字——
“顏……我當真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