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三)
“當時你摔下來的時候,告訴我花明還在陷阱里,七殿下立刻就過去了,後來陸神醫也趕了過去,但他們都沒有看到花明的身影。我想,她應該是不想被其他人發現,所以離開了。”
“……可是她受了很重的傷。”
“殿下不要擔心,當時七殿下和陸神醫是前後腳過去的,我想他們都說沒看到的話,肯定是花明自己離開了,那位陸神醫人品正直,醫者仁心,不至於騙我們的。”
錦繡宮中,封司予睜着眼睛睡不着,總是想起花明渾身是血的樣子。他翻來覆去把之前金容跟他說的話想了又想,還是想不通,花明傷成那樣,是怎麼離開的?
慶王妃親自端着湯藥走了進來,見他皺眉,十分擔心的摸了摸他的額頭,“你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多虧了陸神醫,一天天的都在恢復,相信很快就可以走路了。”
“那就好。”
“只是我真的很擔心花明……她當時傷得那麼重,根本站不起來,而且陷阱那麼深,他要是能爬出來,我也不至於一個人下山去求救……母妃,你說她能去哪呢?她在這雍都,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慶王妃也有些擔憂,她和花明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一想到這個孩子,她就覺得熟悉又心疼,何況封司予她再了解不過,花明救他兩次,但凡有一點辦法,絕不會留下她一個人在山上。
“是啊……這位花明姑娘,算起來已經救了你兩次了。”
“如此大恩,我卻……”
金容走進來,只聽了一句就知道他們在談論言犀,急忙走過去幫封司予擦頭上的汗,柔聲安慰道:“殿下,你不要擔心了。”
看着金容低垂的眉眼,慶王妃心裏千迴百轉,她在這宮裏待了20多年,即使知道宮外的人不比宮裏複雜,卻還是不願意相信,如果非親非故,那花明為什麼會願意兩次冒着生命危險來幫助封司予?
而且,陸重行為什麼要向自己索要這個香囊?那天,郡主和他在花園中到底說了什麼?
一開始,她懷疑陸重行是不是對郡主有意,但這一個月來,陸重行每天來錦繡宮會診,郡主都陪伴在側,卻從不見他與郡主說話,那態度與其說是有感情,更像是不願意看到她才是。
“言犀,”她叫住柔順的義女,看着她臉上恭順的神色,還是決定問到底。
“那位花明姑娘到底是什麼人?你們是如何認識的?她與我們無親無故,為何幾次三番為了司予冒生命危險?”
“義母……”
“我越想越覺得對她不住,她如此俠義心腸,我們卻什麼都沒給她,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金容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對這個問題,她想了想,跪在床前,深深的磕了一個頭,“義母,我的確有事情瞞着你。”
“是關於花明?”
“是。”
“那你現在可願意告訴我們?”
“……是。”
“好孩子,你說。”
“那個花明,是我在沈府時的侍女,金容。”
金容垂下頭,這句話出口,便再無退路。“我很小的時候,她和母親逃難來到雍都,被沈府收留,因為聰明伶俐,又與我年齡相仿,阿娘就把她放在了我身邊。我們一起長大,當年沈府事發時,我們也是一起逃出去的。”
“什麼?”
封司予在一邊聽了,十分驚訝,慶王妃皺起眉,示意她繼續說。
“當年沈府傾覆,我們無處可去,我害怕被人發現身份,不願意連累她,就讓她離開雍都,自謀出路。她當時告訴我,一定要找到地方學武,為沈府報仇雪恨。我以為她只是說說,沒想到,她真的有此緣分。不久前她回來雍都,找到我,說希望繼續留在我身邊。但她江湖氣息太重,我擔心讓她進宮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所以……後來趕上人蔘的事情,我就去找她,讓她暗中保護我們。”
封司予對金容的話向來深信不疑,當下就感慨的嘆了口氣:“難怪她對我如此費心,原來都是看在你的份兒上。”
“我與她情同姐妹,在雍都相依為命的時候還曾說過,若有一天我們當中有人發生不測,就改叫對方的名字,永遠記得彼此。”
“她真是情深義重,這麼多年還記着當年的情分。”
“嗯,所以我才敢讓她跟着殿下,我也知道她的本事,殿下不要擔心,我了解她的,她那個人好強但有章法,等她傷好了,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封司予點點頭,又嘆口氣,“其實她不用見外的,皇宮裏有最好的藥材和大夫,在這裏養傷才是最好的,你知不知道她在哪裏?我們至少,可以送點葯給她。”
金容搖搖頭,也嘆息一聲。
慶王妃沉默不語,思索片刻,像是信了,“若是如此,她那身功夫倒能幫我們大忙,希望她早點康復吧,那之後,她要是願意,還住進宮裏來,我必不會虧待她。”
“那我替她謝謝義母。”
說著話,慶王妃的貼身太監於公公從外院匆匆忙忙的進來,慶王妃目光一閃,起身走出房門,在外間擋住了他。
那於公公是個幹事的,見主子出來了,恭恭敬敬的呈上一折信紙,慶王妃打開看一眼,點點頭正要進門,轉念一想,又對於公公吩咐:“你悄悄的去一趟沈府。”
“是。奴才應該……?”
“不要打擾任何人,就看看是不是有人住着,儘快來報。”
“是。”
於公公低聲應下,又利落的出去了,慶王妃這才走進房門,將手中的紙條遞給封司予,封司予看一眼,垂下眼睛。
“沒想到這位廉丞相倒是個爽快人,母妃……”
慶王妃抬手阻止他,“司予,從前都是母妃為你計算,你總說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就可阻擋那些不見光的事情。如今你也看到了,就連你的死士都可能背叛你,你還要這樣任人欺負嗎?”
“……我知道這段時間,母妃為了替我出口氣,殫精竭慮。”
“你就忍心,讓母妃一個人籌謀算計?”慶王妃嘆口氣,若有似無的看一眼金容,責怪道:“就連言犀這孩子也是夙興夜寐,為了你,什麼都做了。”
這句話出來,金容和封司予的臉都白了,金容沒想到慶王妃會這麼直接的說出來,而封司予,是不敢相信金容也用了那些不可說的手段。
“郡主……”封司予更加羞愧,他雖然一直不聞不問,對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敬而遠之,可是也知道,這皇宮的每塊石板的縫隙里都是血,好不容易有一個言犀,乾乾淨淨,如今也因為他被卷了進去。
“是我沒用,讓母妃費心多年,還讓言犀妹妹為我操心。你們放心,經此一事,我已經明白,必定不會讓你們再如此擔心了。”
慶王妃目光冷峻,這才一笑,“你要是真明白了,那母妃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那接下來,你打算如何做?董皇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宮裏能剪的線我都剪了,卻也不能真的動到她,她懷着身孕,皇帝不保她,也不會動她,真是看了就讓人討厭。”
“無妨,皇后的依仗是董氏,董氏的依仗是軍功,母妃,我們在雍都不管做什麼,只要邊關的董世忠活着一天,我朝軍權的一半就在他手上,董氏就倒不了。擒賊擒王,所以才讓母妃聯繫邊關的廉將軍。”
“你想做什麼?”
“馬上入秋了,冰寒之地的北羌族,又該南下劫掠了。”
慶王妃一聽就明白了,皺起眉頭:“你想借北羌的手除掉董世忠?但是廉丞相併不在邊關。”
“丞相行伍出身,有才幹,善變通,但與董世忠八字不合,他兒子又得罪過七皇兄,被皇兄安插的人架得空空的,他能依附的只有我們。”
“是,但是此人心機甚多。”
“母妃,這些年站在我這邊的大臣,一部分是覺得我正直仁善,另一部分是覺得我柔軟可欺,這些人當中,真正做實事、有才幹的人不多,丞相是第二種,但還是有才幹的。”
慶王妃冷哼一聲,等封司予把話說完。
“廉丞相這些年在邊關安插的人手,雖然位不高權不重,但是在北羌劫掠時,讓邊境損失擴大一點還是可以的。基於此事,丞相大可上奏,請求父皇派兵鎮壓北羌,父皇病重,正擔心江山不穩,想必會同意,董世忠好大喜功,跟北羌掐了這麼多年,也一定想趁此機會給皇后掙一個榮耀。”
“萬一董世忠贏了呢?”
封司予看慶王妃一眼,平時柔和仁善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涼,“母妃放心,皇兄在邊關安插人手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想要董世忠手上的兵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要出兵的命令一下,皇兄不會讓董世忠回來的。”
慶王妃眼中陰晴不定,金容卻急了,“這不是為他人做嫁衣?”
“這個嫁衣不得不做,否則我們的人永遠也擠不進兵部。”
封司予垂下眼,他的腿上還未痊癒,無時無刻都在疼痛,提醒着他獵夏之日的窘境,也讓他徹徹底底的看到,所謂皇室,不爭不搶才是最不配活着的。他原本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不想要,但董皇后都敢在皇帝眼皮底下刺殺他,將來又怎麼可能放過他們?為了母妃和郡主,他絕不能再當縮頭烏龜了。
“母妃,請轉告丞相,務必把戲演好了。”
封司予如此直擊要害,慶王妃欣慰無比,甚至有些感謝董皇后,這一次行刺,省了她許多口舌。
他們又仔仔細細的商議一番,等封司予乏下來,金容在一旁陪他小憩時,日頭已經到了西邊很低的地方,慶王妃親自囑咐了一些溫補養神的葯膳,命小廚房速速做來,這才得閑,到花園裏散步。
花園寂靜,於公公悄無聲息的回了宮,恭恭敬敬的將任務彙報了一遍,既仔細又清晰。
“你是說有人住過?”
“是,不過細軟已經收拾走了,想必住的人剛搬走。”
慶王妃點點頭,看一眼錦繡宮的方向,低頭一笑,繼續慢悠悠的散步。
時光飛逝,大暑過後,朝堂暗涌已經明顯到百姓都有所覺察的地步,官員們之間互相揭底的奏本雪片一樣,貪污行賄、尸位素餐、以權謀私等種種罪名不斷被提起,時不時就洗下去一小波,換上另一波。
秋風起之前,十三皇子腿傷痊癒,重新上朝聽政,舉手投足和以前一樣,與身旁同樣掛着淺笑,卻明顯深沉的七皇子相比,令人望之如春風拂面,不少人暗自籌謀,比起君威日重的七皇子,若是擁護了這一位,那之後的許多事,大約做起來要容易一些。
立秋當天,皇帝臨朝,北羌劫掠邊關,燒殺搶掠之暴行八百里加急送到雍都,廉丞相當庭痛哭,憂慶國國威不再,皇帝抱恙,邊關就成了無人之境,請求皇帝讓自己挂帥出征,踏平北羌。看着顫巍巍的老丞相,皇帝剛好一點的龍顏紅黑一片,怒下聖旨,讓董世忠給一個說法。
10日後,邊關來奏,董世忠願率將士30萬,踏平北羌,皇帝特意封其為鎮北將軍,賜一等侯榮譽,下令出兵。
聖旨在朝堂上遠遠傳開時,封司鳴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封司予,嘴角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