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案(十五)
皇后說沒有害死沈府和二皇子,言犀翻來覆去的想,說不定那句話里,有一部分是真的。
沈府是慶王妃最忠實的臂膀,皇后當然不會放過,不過回想起來,從肖潘等人發現水壩的問題,到他們通知巴州太守,再到林鴻抵達水壩,那段時間,雍都對水壩的事情應該還一無所知,皇后那時候也在昏迷中。
那林鴻當年說的“一開始”,皇後知道嗎?
如果知道,那麼她一醒過來,想必不用反應,只需要看到林鴻的舉動,就知道如何配合了。
如果不知道,那就符合她說的那句“沒有”……
她趴在棲鳳殿的屋頂上,越想越亂,看着下方走來走去的人,安靜沉思。
“不許熄燈!”
董皇后的聲音猛然響起,丫鬟急忙收手,唯唯諾諾的答應,慌慌張張的站在一邊,皇後身邊最年長的侍女大約是最親近的,吩咐道:“小蓮小艾,你們今晚都陪我一起值夜。”
“是。”兩個小丫鬟便點點頭,忙忙的去搬被子,那侍女便走到董皇後身邊,柔聲寬慰道:“娘娘,時候不早了,身體要緊,早點歇息吧。”
“我睡不着。”
“娘娘,想想皇子,不如阿潤讓太醫院送點安神湯過來可好?”
董皇后深吸一口氣,彷彿吞下去萬份委屈,她看着鏡中美貌艷麗的自己,搖了搖頭。
“安神湯有什麼用,要真是她來找我,一碗破湯藥又有什麼用?”
“娘娘息怒。”
“裝神弄鬼,我才不放在眼裏,就算真是她……我也不怕!我敢作敢當,但她要索命,總不能只索我一人的命!是他對不起她,是他讓她生不如死,是他把那瓶葯留給我……”
“娘娘!”名叫阿潤的侍女急忙阻止,拚命安扶住董皇后,嘆了口氣,仔細幫她卸下頭上重重的裝束,“娘娘不要再掛懷了。”
董皇后一直看着鏡子,方才還狠辣硬氣,沒一會兒又頹喪下來,“我這一生,只恨過兩個女人,不,我真正恨的,只有一個女人,可偏偏,這個女人不在後宮裏。”
“娘娘,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您現在最重要的,是肚裏的孩子,只要生下龍子,就在有沒有誰可以撼動娘娘了。”
“現在也沒有人可以撼動我。”
“是,奴婢失言了。”
“我知道你擔心錦繡宮,最近這一樁樁的事情……陛下故意公開我懷孕,那個賤人的動作就沒停過,那個什麼破遺書開始,她的算盤動靜可不小。”
“奴婢也沒想到隔了這麼久……只是奴婢不明白,為什麼等了這麼多年?”
“早幾年她無權無勢,幾條最忠心的狗都死了,能把我怎麼樣?就算是現在,我董氏一族也不是她能撼動的,不過是急了,非要在陛下那裏討塊骨頭吃。”
“可是陛下,到底是賞了這塊骨頭。”
董皇后一揮手,桌上的頭飾珠寶便嘩啦啦的掉了一地,阿潤急忙去撿,抬頭時,看到董皇后已經紅了眼睛。
“他從來也不幫我!小懿妃窩囊,但那七皇子居心叵測!十三軟弱,但錦繡宮狼子野心!可偏偏他都扶,扶起來跟我作對!”
“娘娘!娘娘慎言……”
“慎言什麼?這麼多年,我打過罵過殺過的人多了,什麼時候需要慎言過?20多年了,誰都說他寵我,讓我一手遮天,但又有誰知道,在這后宮裏,最沒有依靠的人是我!”
說著,她的眼淚慢慢流下來,她倔強的擦掉,一雙眼睛,半點溫柔也不在了。阿潤心疼的垂下眼,細細為她擦臉,又梳好頭髮,為她更衣。
“娘娘,只要董氏還在,只要董將軍還在,娘娘身後,就有靠山。”
“……我當初,真應該聽哥哥的話。”
“是娘娘寬厚。”
董皇后冷冷垂眼,兩人再也無話。
兩個小丫鬟抱着被子進來,阿潤指揮她們一個守在門口,一個守在窗口,這才扶着董皇後到床上休息。
言犀聽了滿耳朵的抱怨,只覺得裏面信息太多,她看一眼阿潤,離開了。
第二天,言犀想起重要的事,找到金容,她拿出沈竹留給她的盒子,遞到金容手上。
“……遺言?”
金容看着紙上的兩句詩,“林風欲摧竹,清水火上蒸。竹盡風亦靜,唯待破土聲”,她輕輕念着,皺起眉頭。
“嗯!你還記不記得那棵樹下的洞穴?爹爹每年都會把我的生辰禮物放在裏面,但是我們那次逃回雍都,跑去沈府的那晚,我從樹下拿的,你還記得嗎?”
金容模模糊糊的想起,點了點頭,“我記得了……你居然還留着。”
“嗯,我把你送到劉大娘家裏之後,把這個盒子埋在土地神龕下,但我一直沒查出來這封信的意思……我在想,唯一知道這個姓‘佟’的人的,大概只有慶姨母了。”
“……你想讓我去問她?”
“嗯。”
金容拿過盒子,低頭想了一會兒,看着言犀,風吹過花園裏搖曳的花木,在她目光里投下游移不定的猶豫,“言犀,當年的事情,你是不是一定要查明白?”
“當然!”
“我想也是。”
金容嘆口氣,還是有些猶豫,她總覺得這個時候,拿着這個東西去找慶王妃,並不是好事,但她要是不問,言犀也是不會罷休的……
言犀見她猶豫,以為她害怕,急忙拉住她,“金容你聽我說,從肖潘等人發現水壩有問題,到他們通知巴州太守,再到林鴻抵達,那段時間並不長,林鴻到的時候,雍都對水壩的事情應該還一無所知,我問過林鴻那邊的人,最大的可能,是林鴻和董氏一早就謀划好,只要事情有變,就將禍水引到沈府,那兩封信抵達大理寺之後,又有人推波助瀾,把董皇后遇襲、水壩謀逆兩件事情揉在了一起,而這封信……這也許是有人在提醒爹爹,讓他小心。”
“……我不太明白。”
“董皇后遇襲在前,水壩事件在中,何文被殺在後,我們之前不是說過嗎,如果是董氏,這前後兩件事不應該是一波人,所以這裏面一定有第三波人,這封信……哎我也不知道,總之去問問不會錯的。”
“會不會是董事覺得,反正孩子也沒了,就乾脆利用了這件事呢?”
言犀想起董皇后斬釘截鐵的那句“沒有”,搖搖頭,“如果真的有別人,當初他們針對慶姨母而來,說不定這一次遺書的事情也是他們,不然怎麼那麼蹊蹺。”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我找機會問問義母……”
“嗯!謝謝你!”
“何必說謝。”
言犀嘿嘿笑着,看看天色,又往宮外去了。自從上次在魚塘邊跟慶王妃說過話之後,她就刻意避開了一些,雖然很想和姨母多相處,卻為了金容不暴露,她還是決定小心再小心,於是雖然拿了令牌,這兩天已經盡量不回宮裏住了。
看着她的背影,金容捏着盒子,心裏萬分的不願意。
她不願意再提及任何當年的事,總覺得每提及一次,就會讓自己多危險一分,她印象里,慶王妃只在江老夫人的喪禮上見過言犀一次,但她還是害怕,在和封司予成親之前,她不能容忍任何一點的變數。
但是如果不答應言犀,言犀着急了,很有可能自己去問,到時候……
“言犀。”
慶王妃的呼喚突然從身後傳來,她嚇了一跳,手一抖,那個盒子便哐啷掉在地上,原本虛掩的蓋子跳開來,露出了裏面薄薄的便箋。
“這是什麼?”
金容還沒來得及解釋,慶王妃已經到了她跟前,彎下腰去,將便箋撿了起來,看到那兩句詩,便沉默下來。
“義母……”
金容一下子慌了,她看一眼慶王妃的臉色,覺得似乎看到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只恨自己為什麼要發獃,這一下,連個轉彎的餘地都沒有。
“義母,”她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還是覺得據實已告,“當年我逃出沈府之後,回去看過一次,然後在後院的樹洞底下,發現了這封信……小時候,爹爹每年都會把生辰禮物放在裏面,我沒想到會發現這個……”
“是在大火之後?”
“嗯。義母,當年的案子,我總覺得還有蹊蹺之處,就……我想這封信,會不會跟那個案子有關?這個人……我沒有任何印象。”
慶王妃沉默許久,輕輕說道,“這是很多年前,姐姐寫給我的信。”
“什麼?”
“在我被關進冷宮的時候,姐姐託人給我這封信,想讓我振作,江老夫人去世的時候,我把這封信還給了她,希望她可以振作。”
“那這個‘佟’……”
“江老夫人未出閣時,就是姓佟,江佟氏,我們偶爾會用這個署名寫寫信。出事的時候你還太小,大約不知道。”
金容點點頭,“原來如此。”
她想,看來這封信和那個案子沒有關係,那就太好了,她鬆了口氣,聽到慶王妃問道:“以前沒見你有這個東西。”
她小小的慌了一下,低頭說道:“我之前把它藏起來了,最近想起,所以剛拿回來。”
慶王妃拍拍她的手,柔聲嘆息,“可能是出事的時候,姐姐藏在樹下的,希望你看到后,也可以振作起來。”
“嗯……”
“真是懷念呢,沒有想到還能看到姐姐的遺物。”
聽出慶王妃的意思,金容的眼睛越發垂下去,“義母如果不介意,就幫我保管吧,我丟三落四,怕又丟了。”
“你願意?”
“這對我來說,沒有對義母重要,我還要去綉院,先告退了。”
說完,她輕輕行禮,退了出去,等她走遠了,慶王妃又拿起那封信細細的看起來,只是和煦的陽光下,她的目光冷得像冰。
花園外,金容不疾不徐的走着,沒有人看到,她袖子裏的手在微微發抖。
竹盡風亦靜,唯待破土聲。
竹盡風亦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