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天降奇迹
花影並不崇高,她只是億萬人中最普通的一員。若是工作所需或者身邊的人有需要,她願意伸出援助之手,不得已也會挺身而出。而若一切平安順遂,她也非常樂於享受自己安穩寧靜的生活。
而現在就是這樣。蒼天憐見,一切重新步入正軌。看着她愛的國人氣融神泰,她愛的國家堅如磐石,花影便整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自己舒心愜意的小日子。
這天下午的時候,剛下過一場透雨。花影憑窗遠眺,不由得想起,“蟬聲深樹起,林外夕陽稀”的詩句,特別應情應景。
傍晚,薛斌下班回來了。不過,花影沒等他上來,便快速跑下樓去,截住他,要他和自己在小區公園裏轉一轉。
雨後天晴,晚霞燒紅了半邊天,分外妖嬈。霞光里,花影白皙清秀的臉上多了幾分紅潤,連髮絲都閃閃發光。薛斌不禁又一陣心蕩神馳。
兩個人在濕漉漉的青石磚上,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卿卿我我,二人世界。
逛了一會兒,薛斌摟着花影的胳膊,從側面握住她的手,突然說:“冷不冷?剛下過雨,還是有點潮濕。”
“不冷啊,這是在伏里呢,難得涼爽啊!”花影從不扭捏作態,她豪爽地說。
“女孩子可不能受涼的!”薛斌暖暖地說。他以前倒並不是特別細心的人,但現在,有了花影,他只想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才好。
“是你想回家了吧?”花影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天地良心,我是關心你!”薛斌使勁握了握花影的手,繼續說,“你這大大咧咧的性格,多半是從來不知道要好好照顧自己的。你看,你的手,在夏天也是這樣涼!”
的確,花影體質寒,手腳總是冰冰的。夏天摸起來,就像握着一塊冷玉,清清涼涼,很舒服。
“好吧,多謝關心!不過,我們還是回去吧,你上了一天班,也累了,好好歇歇吧!”花影看着薛斌,微微一笑,便漾起一片瀲灧波光。
“真賢惠!”薛斌誇獎着花影,目光里,柔情四溢。
正準備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呢,花影口袋裏的手機歡唱了起來。薛斌毫不遲疑,問都沒問花影一句,便直接探手進去,把手機撈了出來。
“我看看,又是哪個帥哥,這麼不長眼!還真能掐會算啊……”薛斌低頭看了一眼,果然預料之中,便把手機遞給花影,說,“呶,你們嚴大校長!”
花影知道他並沒有拈酸吃醋,便一把接過手機,還故意在他面前揚了揚,這才接通電話。
“花影,你最近在市裡沒事吧?”
“沒事啊,怎麼啦?”花影聽出了電話那頭,嚴正的聲音特別低沉無力,有一種難掩的悲戚感。
“沒事就好。沒事的話,你要想回來,就回來看看吧,吳老去世了。”
“什麼?”花影大吃失色,哽咽着問,“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一早發現的,大概在後半夜吧……人倒是沒遭罪,就像睡過去一樣……”嚴正語氣里都是沉痛,但仍不忘溫言撫慰花影。
花影早已愴然淚下,不知道該說什麼。
薛斌也在一旁聽清了因果。他從花影手中接過電話,對嚴正說:“你怎麼不早說?這種事都需要人操持的……”
“我知道啊,吳老除了閨女在身邊,其他家人都在外地呢。所以,我和孫書記幫着忙了一天了,這才抽出空來告訴你們。其實,到底要不要告訴花影,我也是猶豫了很長時間的。畢竟,花影是女孩,也不長久待在雨山。”嚴正對薛斌說。
“當然應該告訴她,她很敬佩吳老的。吳老也確實是了不起,值得尊敬!嚴兄你們先照應着,我們明天一早就過去!”薛斌很快做出決斷。
“行,那你們明天來吧。”可能是忙活了一天的緣故,嚴正的嗓音都有點沙啞了,他又說,“你們也不用太急,後天才出殯呢。而且你們不是村裡人,原也用不上你們,表達一下心意就行了。”
嚴正自從當上了校長,大事小情都得他親自處理。一番磨鍊下來,他為人越來越幹練,考慮問題特別周全,做事也都是盡善盡美,無可挑剔。
掛斷電話。花影和薛斌還是很傷感,都沒有了胡鬧的心情。兩個人就那麼靜靜地,肩並肩往家的方向走去,誰也沒說一句話。
不知何時,又飄過一片烏雲,雨點又開始,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落。花影心想:難道這雨也有情,是為了懷念一個人嗎?
第二天一早,兩個人便開車奔往雨山。
吳老的家人也都從外地趕了回來。
花影去祭拜的時候,靈堂早已置辦妥當。白色緞布做成的大白花掛在了庭院的門楣上,院子裏擺了許多黃色菊花,還有花圈和輓聯,一片肅穆悲涼的氛圍。花影有點恍惚,彷彿是第一次走進這個院子。可是她還分明記得,去年剛來雨山不久的時候,她就和同事們來過。也就是在這裏,聽着吳老睿智豁達的言論,她重拾了信心,堅定了要在這裏紮下根來的信念。
走進大廳。大廳里也滿是花圈、輓聯,還有一捆捆的黃紙和冥幣,一袋袋錫箔紙做成的元寶,都是鄉親們送來祭祀用的東西。火盆里仍在焚燒着紙錢,青煙繚繞,充滿屋子,嗆得人忍不住都要流下眼淚。花影透過煙霧,遠遠望了一眼已經穿了壽衣的吳老。他依然面容安詳,熟睡一般。
花影和薛斌走上前,躬身行禮,上香祝禱。答禮的是兩個像自己父母一般年紀的老者,都是一身素縞,滿面哀容。一個是吳老的女兒,花影見過。另一個素未謀面,是個鬢角斑白,髮絲凌亂的男子。孫主任說,那便是吳老的兒子,一直在上海。
一起答禮的還有兩個年輕人。他們跪在兩位老人的身邊,也都是拽布拖麻。一個是吳老的外甥女;另一個,花影猜想是吳老的孫子。
花影起身時,正碰上那年輕男子也剛好抬頭。花影看見他冷峻蒼白的臉龐,幽深晦暗的眼睛裏都是血絲。即便沒有眼淚,也能夠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他內心裏,此刻剖心摧肝的痛楚。親人猝然離世,後人不及盡孝的傷痛和遺憾,怕是如此的了。
從靈堂出來,花影和薛斌回了學校。簡單收拾過宿舍,嚴正來了。
“吳老那裏,你們去過了?”嚴正看着花影難過的神情,便猜到了。
“嗯,我們到了以後,直接就過去了。你去哪裏了?”花影說。
“幫忙的人手夠了,孫主任讓我幫他盯一盯度假村的項目。”
“這麼快就上馬啦?”連薛斌都忍不住興奮。
“嗯!批下來了,正在選址。將來整個村子裝修一下,家家戶戶都可以搞民宿。”
“太好了!”花影拍手讚歎。
“是啊,只可惜……算了,算了,你們還沒吃午飯吧?趙華家準備開個小餐館,試營業呢。我們去捧捧場吧!”嚴正立即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思維,開始轉換話題。
“好啊,走吧,去看看。”花影痛快地應了。她當然知道嚴正想說什麼。學校撤併這件事,就像一根倒刺,扎在嚴正和雨山所有人心裏,時不時地就要疼一下。尤其是現在,吳老去世了,與雨山中學息息相關的人,又少了一個。還有誰,能不顧一切,拼盡全力去挽回它呢?恐怕是再沒有了吧。
第三天,是出殯的日子。一大早,太陽就躲在厚厚的雲層里耍賴,不出來。灰濛濛的天,帶來的不是清晨的涼爽,而是無比的沉悶壓抑。花影和薛斌去送行時,人已經很多了。場面就像剛剛不就前,大家送別蘭校時一樣:家家戶戶,老老小小,都來送吳老最後一程。年邁的,和吳老是鄉親,是朋友。年輕的呢,有的跟他讀過書,是他的嫡親學生;有的年紀更小點,但也都聽過他們前任校長的傳奇故事。
現在,這個在全村人心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永遠地離開了,離開了他摯愛了一生的地方。大家默默地跟在隊伍後邊,一直追隨着,走了很遠。路上,除了低低的啜泣聲,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聽着山風嗚咽,似乎又聽到他開懷的笑聲,又聽到他激昂的講課聲。
吳老的骨灰也葬在雨山,就和蘭校長挨着。
回來的路上,花影不解地問嚴正:“吳老的墓地為什麼要選在雨山啊?他的子女都在外地,逢年過節,回來祭掃多不方便!”
“那是吳老的遺願。”嚴正回憶着說,“我們在整理吳老遺物的時候,看到了他一個月前就寫好了的遺書。他說要和自己的老戰友蘭校長葬在一起。他不願意離開這裏,要守着雨山,看着這裏的鄉親們都過上好日子。他還把所有的積蓄都捐給村裡,用來搞建設,尤其是用於助學!”
原來如此!花影聽得眼淚忍不住又噼里啪啦往下掉。吳老到底捨不得這裏,更捨不得這裏的孩子啊!只可惜……如果學校不存在了,大家會忘記他嗎?所有這些世事變遷,在他捐出這份祖業的時候,都料想到了,就真的能夠不在乎了嗎?花影心中胡亂地想着。
吳老的後事處理妥當了。薛斌就先回市裡工作了。花影打算在學校住兩天,幫嚴正修繕一下校舍,搭把手。
這天,嚴正正在屋頂上倒瓦,花影幫他扶着梯子,遞着瓦片。遠處,一個年輕人東張西望地走了過來。看到他們,還特意揮手示意。花影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覺得陌生。走近了,才驀地認出,來人正是那天祭拜吳老時,向花影還禮的年輕人。出殯那天,也是他扛着招魂幡,走在前面,那肯定是吳老的孫子無疑了。此時,他脫去了孝服,着一身黑色西裝,精神多了。渾身上下透着成熟穩重、睿智犀利的氣息。
“你好,我叫吳銘,我們見過的。”他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彬彬有禮地說。
花影很詫異:“嗯,是,你找我……們?”
吳銘點點頭,又仰起頭,招呼嚴正下來。
嚴正爬下來,一邊抓起窗台上的一塊毛巾擦手,一邊問他:“你找我們有事?”
吳銘說:“對,關於學校的事。”
三個人便在路邊坐下。吳銘說:“學校要撤併嗎?爺爺這樣捨不得這裏。我小時候呀,也在這裏玩過呢!”他語氣平淡,神情冷靜,悠悠地,像是講述着別人的故事。
“嗯,鎮上的學校已經開始擴建了。早晚的事兒吧……”
“可是,這附近幾個村子,離鎮上也很遠啊。”
“是,這裏偏僻得很,到哪裏上學都遠。”花影雙手抱着膝蓋,插了一句。
“都是住校的吧?”嚴正從地上撿起兩個小石子,在手裏扔着玩。
“高中,孩子大了,可以住校。初中和小學,能行嗎?”吳銘一看就是深思熟慮過的。
“是啊,我們也想過,也向局裏反應過情況,就是不知道上邊的決定到底怎樣……”花影和嚴正搖頭,嘆息。
“行,我知道了。多謝!”吳銘站起來,跟大家道別,轉身離開了。
一切又恢復如常。
人在光陰似箭流,不短的暑假,待回首,也只是忽然而已。
再開學,花影還是教畢業班。欣慰的是,她如願的接了程果所在的班級,可以名正言順地照顧程果,她很開心。頭疼的是,這班裏的“精英”女生的手段,她早領教過,比當初的“雨山三少”還要難談。怎樣和這幾個對自己成見已深的女生過招,是頗費思量的。
這天,花影正在辦公室里,焦頭爛額地做着幾位女漢子的思想工作呢,嚴正氣喘吁吁地跑來說:“有救了!有救了!”
大家聽得一頭霧水,大惑不解。於是都停下手裏的工作,抬起頭,茫然地看着他。花影也讓那三個闖了禍的女孩,先出去了。
此時的嚴正,因為激動和興奮,整個人都在輕輕戰慄,他的臉通紅通紅,就像挨着熾熱的碳火,被熏烤的一樣。
“怎麼啦?看把你慌的!”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問他。
“學校活了,有救了!”嚴正還是難掩激動之情,他握緊拳頭,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再次重申了一遍。
“是……不用撤校了?”大家難以置信地望着嚴正,再次向他求證。
“是,不撤校了!剛去市裡開會說的……”嚴正話沒說完,整個辦公室已經徹底沸騰了。至於他後邊想說什麼,已經沒人在意了。
“天哪,太好了!”
“領導英明!”
“終於可以安心啦!”
“蘭校如果知道,該多開心!”
“蘭校這回也可以安心啦!”
“對,對,還有吳老!”
“真是重磅好消息!”
大家互相表達着自己喜悅的心情。
花影感覺像做夢一樣,她難以置信地問:“確實嗎?”
“千真萬確!”
聽嚴正這樣肯定地說,花影才覺得靠譜,又問:“怎麼突然改變決策了呢?”
“據說,是得到了民間的資助。出資人還打算把我們雨山的中小學都徹底重建呢!現在,路修好了,到時候,整個村子再通上自來水,通上暖氣,最好連通訊的信號也加強一下,完美!”嚴正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中:“對了,學校旁邊,還要建一所私立高中呢!我們這裏的孩子,這下可真有福啦!想想就美滋滋的!”
“哇哦!太棒啦!太棒啦!謝天謝地!”
“就說我們雨山是風水寶地嘛,你看,自有貴人相助!”
“是啊,是啊!咦,嚴正,你知道是誰這麼有愛心,又有眼光嗎?”白老師突然發問。
“是誰,不曉得。不過,肯定超級有錢!建校是一回事,將來經營維持學校,給老師們發工資,不都得錢嗎?”嚴正分析道。
“那這人厲害了!”大家嘖嘖稱讚。
到底沒有人知道,這背後的大人物,是何方神聖。只覺得他應該是英明神武,不可一世的。
果然,嚴正的消息是準的。
雨山中學旁邊已經在搞建築了。地基打得很夯實,看那框架模式,應該是樓房。村子裏,老老小小,隔三差五就去瞧瞧。大家憧憬着:如果,孩子們能在這樣宏偉華麗的樓房裏,在樓房裏那明亮寬敞的大教室里讀書,將是多麼幸福美好的事情!
沒幾天,雨山中學和小學的校園改建也開始了。大家瘋傳着,每個校園裏都會蓋上一棟大樓。鄉親們興奮地就差磕頭作揖,焚香還願了。
雖然動工的地方在校園後邊的空地,也紮上了圍欄,但嚴正還是反覆叮囑大家,務必要確保學生的安全,不能讓學生四處亂跑,更不能進到工地里。老師們都認真監督着,反覆強調着,不敢有一絲鬆懈。因為大家也都知道,安全大於天,再怎麼重視也都不過分。
冬去春來,大樓主體結構已經漸漸成型了。春去夏來,大樓終於要封頂了。嚴正和孫主任選了個好日子,自掏腰包,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好一頓放鞭炮。鄉親們都來觀看,耐不住小孩子軟磨硬泡,只好連這些小傢伙們也都帶來了。孩子們跳着腳,還問他們要喜糖,場面真是熱鬧非凡。
放暑假了。嚴正說,這個暑假門窗就能裝好。內部裝修,兩三個月也一定可以完成。最晚明年春天,孩子們一定可以在嶄新的教室里開心地讀書、學習。
花影很替這裏的孩子們高興,也有幸見證了這裏的騰飛,見識了中國式減貧實踐的效率。然而,她卻要離開了……
烏飛兔走,兩年的支教時光,匆匆而逝了。回憶如在昨日,她只覺得太快了。
“這就回去了嗎?”這日,嚴正碰上正拿着行李,準備回城過暑假的花影,一語雙關地問她。
“嗯……”花影點點頭,又搖搖頭,答不上話來。
“這就回去了嗎?”她也這樣問自己。
到底該何去何從?
花影再一次陷入迷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