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劫（一百九十八）
林小竹睜開眼，意識蘇醒的一刻，痛覺也回歸，頓覺骨骼筋脈似被碾碎了般，劇痛難忍。
她緩緩站起來，眼前的一切，讓她恍惚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歷山又東十里，曰屍山，多蒼玉，其獸多獍。屍水出焉，南流注於洛水，其中多美玉。
大約山海歷5400年，因此地發生過一次史無前例的浩劫，方圓二十多里的山地積骨成山，遮天蔽日。
山林草木，無不是屍體所化，飛禽走獸，無不以屍體為食。環繞屍山的是一條玉帶般銀白皎潔的屍水河，月色下，波光粼粼，灼灼其華，然而河裏卻空無活物，那水，經年累月流過屍山，亦劇毒無比。
屍山無風無雨，無花無草，除了她，更無活人，目之所及，遍地屍骸，凄愴陰森。
叮鈴……叮鈴……
骨鈴撞擊的聲音自前方飄來，那是一座白骨堆成的小屋，窗前，一串剔透晶瑩的骨鈴輕輕搖晃。
她久久地看着骨鈴，逐漸模糊了雙眼。
她記得，她為什麼流落屍山，為什麼滿懷希望，一日日的等下去，為什麼，等到最後，心死如灰，含恨而終……
前世的記憶從眼前一瞬一瞬的流過。
“我當年開的花，你可看見了？”
“看見了。”
“好看嗎？”
“好看，如雪花一樣好看……”
“師尊，你知道我為什麼拼了命也要開花嗎？我想讓你開心，我想讓你永遠記得我開花的樣子啊。”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為你耗盡生命開出的漫天竹花，你不知道還有個徒兒一直在這裏等着你來，就為了見你最後一面……可你不曾出現，你連這樣的念想都要摧毀，連最後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白骨屋外，漫天風雪。屍水河掀起巨浪，獍群拔蹄狂奔，整個世界，彷彿被恐懼和悲傷吞噬。
茵竹將骨刀刺進師尊的胸膛，那是用她自己的肋骨磨成的，比鐵還堅韌。
“曾經的我，因為有師尊陪着，相信世間所有善意和所有信任都是真的，相信命運對我甚好，安排給我的一切都是世間最美好之物。我那麼開心，那麼幸福，我想讓師尊也開心，幸福。師尊說過，希望有生之年見我開花，於是，我滿足了師尊的心愿，可是卻弄成了這樣……現在，除了師尊，我一無所有……我等你等了那麼久，我每天都在盼着，你能來看看徒兒，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師尊，你怎能這麼絕情！”
“……”
“當滿天竹花綻放的那一刻，我多麼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曾這樣肆意的活過，這樣在你身邊待過。結果呢？你忘記我，拋棄我！”
她又看見了茵竹枯等而死的那一天，身體葬送於野獸，屍骨撒了一地。
而那個遲到的男人，跪在凄風冷雨中，一點一點撿起她的骨骼。
大雨凄迷，他血紅的雙眼已經分辨不出哪些是人的白骨，哪些是獸的白骨，他匍匐在地上，青衣黑髮滿是血污，佈滿劍痕的雙手在地上摸索，終於找到她的頭骨，捧在手心，按進懷裏，躬伏的脊背因悲痛而顫抖，胸腔里是如獸一般的悲鳴。
這個男人，已是滿心蕭瑟，神魂俱愴。
可是即便如此，那時在夢境中目睹一切的魏然也不承認，前世的自己是愛過茵竹的，他對小竹說過，“我愛她，但這愛，不是你想的那種愛……千百年來，我照顧她，關心她，疼她，縱她，是因為，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茵竹是孟章最重要的人。
這種感情，與愛情無關。
在紅葯原時，小竹也曾問過魏然，“你愛我嗎？”
魏然回答，“不愛。”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都不愛她。
這就是她哪怕付出一切，耗盡生命，也改變不了的結局，這就是她追索兩世，得到的答案。
這種無力的感覺，讓她窒息。身體被抽光了力氣，跌在地上，仰望灰白的天空，目光空洞，心已經麻木，掉不下一滴淚，感覺不到一點活下去的希望。
“魏然，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她笑容苦澀，“為何如此冰冷無情？”
“可憐的丫頭，看來你還不懂男人，在他們心中，愛，遠遠比不上天下。”
一個模糊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小竹受到驚嚇，倏地抬起頭，循聲望過去。
“你是誰？”她擦了擦眼淚，“為何不現身？”
“我是誰不重要，現不現身也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懂你心中所求，我亦能滿足你心中所求。”
“那你說說，我求的是什麼？”小竹狐疑，目光穿過厚重雲層，尋找那人藏身的地方。
那個聲音帶着淡淡笑意，“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丫頭，你所求乃是魏然的真心。”
“……是又如何？”
“但你求而不得，心生悲戚，一如你的前世。”
“你到底是誰，想說什麼？”
“我能滿足你的心愿，讓你和心愛之人幸福安度一生，就看你願不願意付出代價。”
“你要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生命。”
“……”小竹沉默，片刻后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
“好。”
藏在雲層中的那隻眼微微闔上，再睜開時，無盡紅光從眼中溢出，整片天空籠罩在這詭異的紅光中，萬丈紅光灑下蒼穹。光芒過處，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受到蠱惑，悄無聲息的變化。
大雨傾盆而落，屍水河漫漲，獍群拔蹄狂奔，屍樹林開始騷動。
龍吟從遠處傳來，隨即，威風凜凜的青龍穿透雲層，俯衝直下，粗壯的身軀在林中穿梭，龍鱗擦過樹榦，留下深刻的痕迹。身邊風聲鶴唳，大雨滂沱，眼中卻只有骨屋旁那抹熟悉的綠影。
小竹也看見了魏然，仰起頭，滾燙的淚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此刻見到他，她只覺萬種滋味湧上心頭。
她知道，那人一定會來找她，他是關心她的，她也知道，那人的關心，也止於關心，再無更多含義。她既貪心又自私，想要的，偏偏不只是關心。
魏然變回人身，朝她走來，他沒有撐傘，被雨淋透，模樣有些狼狽。
小竹對他笑一笑，伸出手，指向骨屋前的一地骨頭，對他道，“你看，這些骨頭還在這兒。”
魏然卻沒有看那些白骨，輕輕握住她腫的老高的手腕，眼中有痛色。
“你的手……我先替你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