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夢(一)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寥寥幾筆,流水行雲——練了幾百年的字,總算有了筋骨,橫豎撇捺,遒如勁松,動如脫兔。
最後一筆落下,他面露痛苦,彎下腰,手掌捂住心口。
血脈之下是驟然而至的心悸,他勉力起身,果然,床邊的玲瓏骨傘正發出一片慘白光暈,這是很久不曾發生的事了。
他丟下毛筆,忽的閃身離去。空蕩蕩的靜室內,只有麒麟香爐里升起的繚繞青煙。
凌晨1點10分。
墨染的天空,一道熾亮的閃電宛若游龍,閃過西零醫院上空。
刺眼的亮光后,依稀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從雲層中顯現出來,他抬手摸一把垂到胸前的山羊鬍,露出悲憫的眼神,那是一間燈光已經熄滅的房間,透出一種陰沉的氣息。
縹緲的琴音不知從何處飄來,彷彿有攝人心魄的能力,那個黑色影子再次摸一把長鬍須,極輕的哼一聲,悄然隱沒。
與此同時,五樓,21號停屍房,林小竹緩緩睜開了眼睛,只是一瞬間,又重新睡去。
身下悠悠搖晃。
睜眼的一瞬間,她發現自己坐在一艘小船中,船下看不見流水,重重黑霧好像一層層黑色的紗簾,擋住她的視線,只覺得看一切都是模糊的影子,張開手掌,黑霧從指縫中穿過,明明感覺不到風,髮絲和裙角卻在輕輕飄動。
這裏的環境看起來很熟悉,冥河,奈何橋,橋上的孟婆,賣力驅趕遊魂的鬼差,還有那位掌管冥界七十二殿的閻王老頭溟幽,她記得,自己曾經來過這裏,為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她趴在船頭忐忑的思索船的去向,忽然被遠處突然出現的一片紅光吸引,尋跡看去,竟是一片盛開得妖異的曼珠沙華。這種極盡魅惑的花朵,只會盛開在冥河邊。
不知過去多久,眼前的濃霧開始消散,忽覺一種熟悉的氣息靠近,她急忙回頭,孟章?!
想叫他的名字,一開口,眼淚就順着臉頰滴落,乍然見到那個人,心裏複雜的情緒如同累積了許久的洪水一下子決堤,因為她沒有想到,曾經怎麼等也等不來,見一面都是奢望的人,卻在此刻輕易見到,好像——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看不見她,手裏撐一把不見傘面的骨傘,青衣白冠,長袍曳地,一步一步緩緩朝前走去,他要去哪裏?
她驚訝的看見,他執傘的那隻手沾滿了鮮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每走一步,腳下就會多出一具森森白骨。
回頭看去,那條他走過的路,竟全是白骨和鮮血鋪成,似乎看不到盡頭!
他站在花海中央,望着頭頂漆黑的濃霧,那裏什麼都沒有,他卻看了很久,伸出一隻手,指尖微曲想要觸碰什麼,卻也什麼都沒有。烏髮垂落腰際,青袍輕輕飄動。
似乎感應到她在身後,撐傘的手忽然動了一下,他側首看過來。
額心的水紋印記鮮紅欲滴,如這開遍地獄的曼珠沙華一般妖艷,他的膚色十分蒼白,唇上沒有絲毫血色,一雙桃花眼裏早已沒有瀲灧的桃花色,眼中儘是濃厚的悲傷。她的心抽了一下,忽然覺得難以呼吸。
“小竹——”
淡淡的嘆息很快消散在濃霧中。
他每日都會來到冥河之畔,撐一把沒有傘面的骨傘,靜默在花海中。
雖然是冥界裏的孤魂,靈力低微,可大小鬼差都不敢招惹他,連閻王也要禮讓三分,還特地讓人在冥河之畔給他修建一座不亞於玉清宮的華麗宮殿。
他已經住在這裏兩千年,獨自一人,沒有故人拜訪,沒有新友上門。
所有鬼魂都知道他在等一個人,他等的那個人永遠不會來,只有他自己,執着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等待。
“她不會來的。”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站在他的身側,摸一把山羊鬍,慈眉斂目的笑望着他。
“這話你說過很多次,溟幽。”
他依然無動於衷。
“兩千年了,還不放棄嗎?”見他不說話,老者悠長的嘆息一聲,“罷了,是時候了,我該告訴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