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落魄書生
三人下車,老管家上台階去拍門,跑出來一個胖墩墩的少年,一臉憨態,見明箏又驚又喜跪下就磕頭,把明箏逗得直樂。李氏向明箏介紹道:“這是雜工陳福,目前宅子裏就這幾人。”
明箏隨李氏走進小院,這是一個二進院。前院正房是會客,兩廂房住着陳福和老管家,後院李氏住着。院子不大,卻坐北朝南,進門是一座影壁,上雕着重彩的福祿壽喜,影壁牆邊是一道山牆,修成游廊,一直通到裏邊的月亮門,過月亮門就到了後院。後院與前院截然不同,竟然有一池碧水,水邊種有垂柳、花木。雖然此時水面冰封,垂柳和花木只有光禿禿的枝幹,但這一切仍然給明箏不少驚喜。池塘邊還有水榭、亭子,游廊一直通到西廂房。如此雅緻的院子,雖說比不上當年的李府,卻也別有洞天。
李氏看出明箏的心思,笑着說道:“這都是你宵石哥哥置辦的,是他選的這個小院,就是看中了這一池水,與當年李府有一絲相似之處。”
明箏心頭一酸,低下頭去。
“大家都乏了,還是邊吃邊聊吧。”老管家急忙在一旁插話道,一邊向李氏使眼色,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本來高興的事,怎麼又扯到陳年往事上了,“今天一大早陳福就跑菜場採買,走,吃飯去……”
陳福已在前廳擺好一桌飯菜,幾個人走進來,圍着圓桌坐下。老管家對李氏道:“以前小姐不在,咱們從簡,現如今小姐接回來了,是不是要添個丫頭服侍小姐呀?”
李氏點點頭,指着老管家笑道:“老張頭,這一次你算說到點上了。”
“要添丫頭?”陳福在一旁聽的先樂起來,咧着嘴,笑了半天,“管家爺,挑個俊點的啊。”
“俊你個頭,”李氏舉起筷子敲了下陳福的腦門,“吃你的,莫多嘴。”
明箏心裏又是一酸,黯然道:“姨母、張伯,你們還當我是李府大小姐呢?過去的李如意已經死了。”明箏說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哽咽着望着桌前三人,“我知道你們都是李府舊人,對父親母親還念舊情,但是明箏真的受不起呀……我此次之所以跟姨母進京,就是要把六年前構陷父親的奸妄小人找出來,為父親,為李氏一門報仇雪恨。但是,我真的不想再連累你們……”
“傻丫頭,”老管家第一個打斷她的話,他雙眼通紅,由於激動,一隻手抖個不停,“我一個孤老頭子跟隨你父親半輩子,我早已把他當成我的親人,你就是我的親侄女。六年前出事那天我剛好出府採買炭火,躲過一劫,我這條老命活到今天,就是等着這一天。”
“明箏呀,我知道阻止不了你,我今天也給你表個態,這個仇要報。”李氏目光凝重地指着老管家和陳福,“老管家是你父親一次巡查河道時救下的,半輩子帶在身邊;阿福的父母都是府里老人,在菜市口被砍的頭,他們都是你的親人,都是可以跟你上刀山的人,如今咱們終於團圓了,你怎麼能說出這麼傷人的話?”
“是呀,小姐,”陳福笨嘴笨舌地道,“我就跟着你,你要幹啥,我就幹啥。”
“阿福說的不錯,話糟理不糟。”老管家道,“小姐,不要攆我們走。”
明箏心頭一熱,眼裏的淚大顆大顆掉到桌面上,其他三人一見,也慌了,大眼瞪小眼地瞅着明箏。
明箏抬起頭,破涕為笑,嚷道:“好,你們認我這個小姐,是不是要聽我的?”
“那是,”老管家一本正經地道,“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咱府有了當家人,人人都要聽當家人的,老夫人也不能例外,是吧?”老管家側目望着李氏。
“是這道理。”李氏喜極而泣,“我當年服侍夫人,如今就讓我服侍小姐吧。”
“唉,這個家終於上道了。”老管家眼裏淚光閃動,對李氏點點頭,“你說的極是。”
“你從今以後,咱府里的規矩也要立起來,”李氏道,“哪有下人跟主子一起吃飯的。”
“這個極是,”老管家點點頭,“下不為例。”
“不行——”明箏用筷子敲着桌面,看到他們三人完全沉浸在對往日李府的陳規舊矩里,她決定改一改規矩,也好行使一下自己這個大小姐的權利,“你們想不想聽我說——”
“你說——”李氏鼓勵地望着她。
“好,從今以後,必須一個桌子吃飯。還有,姨母不準服侍我。還有,以後我和陳福一起做飯。”明箏一口氣說了三條規矩。
“使不得,使不得。”陳福叫起來,“出力的活,我干。”
老管家看明箏小小年紀,這麼有主意,分外高興,便打起圓場,“我看這樣吧,老夫人身體欠安,就不用服侍小姐了,但小姐也不能去做飯,這讓外人知道了成何體統。”
李氏點點頭,突然她被一事轉移了視線,眼睛死死盯住陳福,叫了一聲:“阿福,你吃幾個饅頭了?”
陳福立刻閉上嘴巴,眼珠在眼眶裏轉了一圈,兩個腮幫鼓成兩個包,慢騰騰地伸出四個手指。
“四個?”李氏盯着他面前的空盤子,拿筷子敲他的腦門,“足足有六個,貪吃貪睡不幹活……”
老管家一笑,“也不多他這一口……”
“這是一口嗎?”李氏氣哼哼地道,“有下人一頓吃六個饅頭的嗎?”
“吃……”陳福嗡聲嗡氣地道,“我一頓可以吃八個饅頭,但我每次都少吃兩個,只吃七分飽,你見過不給下人吃飽飯的東家嗎?”
“你……”李氏氣得跳起來,陳福從桌上又搶過一個饅頭就跑,李氏去追,陳福圍着圓桌跑,一邊跑一邊喊,“打下人啦……”
老管家似乎習以為常,淡定地慢條斯理地喝着粥。
明箏早已在一旁樂得捧腹大笑,這個新家讓她倍感溫暖。經歷了一場生死劫難后,還有一群這樣至親至善的人陪在身旁,便不覺前路的孤單和艱難。
明箏突然想起一件事,大聲叫住正追趕陳福的李氏:“姨母,我宵石哥哥幾時來?”
話音未落,陳福和李氏突然停止追逐,兩人身體僵在那裏。當著明箏的面,他們三人非常古怪地交換着眼色,似乎是沒有達成統一意見,看來他們一直對她隱瞞着什麼。陳福偷眼瞥了下明箏,嘟囔了一句:“我去劈柴了。”說完就溜了出去,老管家稍停了片刻,推開粥碗道:“我去看看水缸里可還有存水?”
明箏感到屋裏氣氛變得壓抑,跟她提到宵石哥哥有關。
李氏回到桌前坐下,這是她見到明箏后這麼長時間第一次說起宵石:“那年,我帶宵石回河南老家祭祀他祖父,本來是應該他父親去的,只因老爺臨時出門,讓宵石父親留府照看。來回也就一月光景,卻不想府里就遭受滅頂之災。我和宵石悲痛欲絕,宵石四處打探老爺夫人和他父親的屍骨在何處,身上銀兩用盡,才打聽到在亂墳崗。當時走投無路,宵石一怒之下,把自己賣到樂戶,方籌到銀兩,買來五口棺木,偷偷運到城外妙峰山,起了一個墳頭。他如今就在長春院,柳眉之是他的藝名。自他進了長春院,家裏慢慢有了起色,後來老張頭和陳福也找了回來,李府里一百多號人就剩下這幾個人了。”李氏說著,抹去了臉上的淚,“只是,苦了你宵石哥哥,你也知道他自小就好強,如今我都不敢去看他……”
李氏的話讓明箏驚得瞪大雙眼:“什麼,他進了樂戶……”明箏沒想到宵石哥哥以這種方式獨自支撐着這個家,她眼前浮現出六年前宵石伴她讀書時的情景,他聰明好學,連父親都說他將來一定能考取功名。可如今,入了樂籍,世代相傳,不得除籍,不能科考……他將面對的是永遠的黑暗……
明箏剛剛好轉的心情又一次跌進谷底,臉上的淚大顆大顆掉下來,她咬着嘴唇忍不住哭起來:“姨母,我對不起宵石哥哥,是父親連累了他,宵石哥哥……”
“傻孩子,怎麼能怪老爺呢,這是他的命……”
“那年,”明箏也向李氏說起塵封在心裏的往事,“那場大火緣何起,我不知道,我只記得那天我正午睡,被母親拽起來就跑,跑進花園把我扔進荷花池,一路上到處是哭聲喊聲,我問母親發生什麼事,母親只是哭。母親跪在岸上,大聲說,箏兒,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出來。當時我嚇壞了,躲在荷葉下,直到天黑我才從水池裏爬出來。府里燒成一片廢墟,空無一人。我從花園的牆下狗洞裏爬出來,剛好經過一輛馬車,我坐在地下哭,馬車上下來一人抱起我上了馬車,我認出是街坊生藥鋪的劉掌柜,就這樣他連夜把我送出城,一直到山西夕山旁一個觀音庵,裏面的隱水姑姑是他遠方親戚……”
“唉,原是這回事,”李氏嘆了口氣,她去山西接明箏當時只急着趕路,母女倆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好好聊過往事,“你父親心性純良,廣結善緣。這劉掌柜當年曾與東廠結下樑子,劉掌柜求到府上,是你父親從中調解,方保得他一家周全,他豈有不感恩的道理。”李氏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佛祖保佑呀,去年年尾我遇見劉掌柜,他一眼就認出我,把我拉到無人處,就把你還在人世的消息告訴了我,哎呀,當時高興的我呀,當場就給劉掌柜跪下了。劉掌柜是好人,必有好報。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宵石,我們娘倆高興的一宿沒睡着,要不是到了年關,我們當時就去接你了,好歹捱過了大年,正月一過,我和老管家就出發了。”
明箏雙手拉住李氏的手,母女倆頭抵頭挨到一起,眼中都涌動着淚光,往事如煙,轉眼已物是人非……
母女倆相依着說悄悄話,不覺已到掌燈時分。這時陳福愣頭愣腦地闖進來:“老夫人,不好了,門口躺着一個死人。”
一聽這話,李氏和明箏都站起來。李氏知曉陳福太憨,腦子不好使,不放心地交待他:“去把管家找來,我們這就過去瞧瞧,怎麼這麼晦氣呀……”
陳福應了一聲,轉身跑出去。明箏扶着李氏一路疾走,走過影壁,來到大門口,看到門邊斜躺着一個灰布衣衫的年輕人,一臉灰白,似得了什麼急症昏厥了,一旁散落着他的行李,幾卷書和筆墨等物品滾了一地。
“像是一書生。”明箏聯想到路上遇到的幾個進京趕考的書生,心裏起了惻隱之心,立刻上前去查看,探了下鼻息,尚有溫度,便叫道,“有氣,還活着。”明箏叫身後的陳福,“阿福,快,來抬他。”
陳福被李氏從後面拉住:“慢着,此人來歷不明,咱不能收留呀。”
“姨母,你又來了。”明箏回頭嚷起來,“你看這地下的書,明擺着是個書生嘛。”
老管家聽見陳福喊他也趕過來,一看這情景就跑到年輕人身邊:“讓我看看,哎呀,此人眉目清秀,衣衫雖不華麗,但樣式新穎,做工考究,應該是個殷實人家,所拿物品皆是考試用具,應該是三月會試的書生,為何流落致此,等他醒了一問便知了。”
明箏很滿意老管家的一段說辭,“張伯,你看人不會錯,來吧,先救人要緊。”說話間,三人已把書生抬起來,李氏被三人擠到一邊,氣得乾瞪眼。
陳福背着昏厥的書生走到前院西廂房陳福的房間,正好這間房空着一個炕,讓他躺上去。老管家從茶壺裏到出一碗熱茶,陳福托着書生的背,把熱茶灌倒書生的嘴裏。書生喝了一口,劇烈的咳了一會兒,然後把剩下的一口氣喝完,喝完后,書生有了意識,望着他們,張了張嘴,虛弱地說了一聲:“有吃的嗎?”
“啊,敢情是餓的?”陳福一邊嘟囔起來,“剛才我少吃一個饅頭就好了。”
“何時少你吃了?”李氏伸手指戳了下陳福的鼻子,轉身出去取吃食了。不多時,李氏端着一碗面走進來,面上還卧了一個雞蛋。書生二話不說,端起碗就吃,呼啦啦一碗面眨眼的功夫吞到肚子裏,驚得炕前四人面面相覷,這得幾天沒吃飯呀。
書生吃完面臉上的氣色好了許多,竟是一個清俊的人物。他站起身向前深深一揖:“學生姓蕭,單字一個天,曲阜人氏,此番進京參加貢院會試,不想路遇劫匪,盤纏盡數被劫,捱到今日倒在貴府前,得諸位貴人相救,小生感激不盡。”
屋裏幾人聽書生如此一說,又見他舉止有禮,溫文爾雅,極為同情。不禁大罵世道艱難,跟着唏噓一陣子。
“那你以後作何打算?”明箏問道。
“聽天由命吧。”書生嘆口氣,垂下頭,消瘦的面孔一片慘白,“已是打擾各位,就此告別。”說著,他低着頭向外面走。
“慢着,”明箏叫住他,然後對着屋裏三個人道,“你們不是要找人服侍我嗎,不用找了,就是他了。”
屋裏三人愣住,大眼瞪小眼。
“小姐,哪有找個男人當丫頭的?讓他服侍你?”陳福瞪圓了眼睛。
“哎呀,誰讓他服侍了,讓他在家裏幫陳福幹活行嗎?”明箏大聲問。
“不行,我的活憑什麼分給他呀。”陳福嘟起嘴巴。
“明白了,”老管家笑起來,“小姐宅心仁厚,想留這位公子在家裏住下,如果這位公子考取功名,豈不是一件美事。”
“是呀,”明箏笑起來,“誰沒有落難的時候,豈能袖手旁觀。”明箏轉向李氏,“姨母,你說是不是呀?”
“哼,要說是不多他這一口,但是這一口,要從你們嘴裏摳,尤其是你阿福,從今以後,你只能吃四個饅頭。哼……”李氏不滿地瞪了他們三人一眼,氣呼呼地走了。
“啊……姨母答應了。”明箏轉向書生,“這位公子,你就放心住下吧,我的家人都是極任善之人,你不必拘謹。”
蕭天轉向三人,又是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