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進京之路
明正統十三年春上,寒風依然肆虐,積雪尚未融化。困擾北方多日的疫情絲毫沒有緩解。離京城一日路程的直隸保定府的官道上,舉目望去,一片凋敝。
此時已近黃昏,雲迷霧罩的四野一片肅殺之氣。雖說天寒地凍,但仍擋不住獵食者的步伐……由遠及近掠過兩隻蒼鷹,在低空飛旋,突然似箭般落到斑駁雪跡的路邊,叼起獵物又直飛衝天,眨眼消失在灰暗的天際,路邊雪地上現出一堆殘缺的森森白骨。
一陣清脆的鈴聲,伴隨着沉悶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官道上駛來一輛馬車,素藍帷幔蓋頂,轎簾緊閉,趕車之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他目光迅速瞥過路邊的白骨,緊着甩動響鞭催馬快跑。
“管家,辰時可能趕到驛站?”素藍轎簾掀起一角,露出一張老婦灰暗憔悴的臉,她兩鬢已斑白,目露惶恐和擔憂地望着前方。
“老夫人放心,前方就是虎口坡了,過了虎口坡離驛站就三里路程了。”老管家張有田一邊趕着馬車,一邊安慰老夫人說道。
李氏點點頭,一路的勞頓和兇險讓她憂心忡忡。半月前,她和老管家從京城出發趕往山西代縣夕山觀音庵,之所以風雪兼程,趕在這個時節出門,是突然得到消息李如意還活着。這突降的喜訊,讓老夫人不顧一切都要前往。一路上經歷了雪災和疫情,終於趕到夕山,接回了失散六年的小姐。
“我要下車——”身後傳來一聲少女清脆的喊聲。
李氏急忙轉身,緊緊拉上轎簾。座上一個青色衣衫的少女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她梳着一個簡單的雙螺髻,俏皮可愛,烏黑的髮絲從臉頰邊垂下來,膚白似雪,明眸皓齒,看年紀不過及笄之年,但雙目炯炯有神,流露出超出常人的聰慧,說話間神采飛揚。
“我要下車。”少女說著就去扶轎門。
“我的小姐呀,”李氏忙阻止,“此處離京城已近,需處處小心才是呀。”
“走了這一路,就只能坐在車上,我連外面的風景都沒看一眼。”少女委屈地撅起嘴。
“有啥可看的,除了野狼就是死人的白骨,不看也罷。”坐在車頭的張有田嘆口氣高聲道。
少女又坐回去,無奈地從一旁拿起一本書,翻看起來。李氏愛憐地望着她,不放心地囑咐道:“小姐,此次接你回京,你宵石哥哥再三叮囑,不可暴露身份,你可有記住?”
少女的目光從書本上抬起來,瞬間佈滿寒霜,她語氣急促地道:“昔日的李如意已從這個世上消失,我叫明箏。”其實根本不用姨母提醒,她早已學會了隱藏身份,因為她是罪臣的女兒,她死裏逃生從京城一路逃到山西,至此已六年。
李氏點點頭,明箏是少女的閨名,是她的母親親取的,想到這些李氏佈滿皺紋的眼角閃動着淚光。一晃已過去六年,昔日那個黃口傲嬌的小丫頭如今已成年,她舉手投足間都有着夫人的影子,看着她活潑好動結實健壯的身姿也足以告慰夫人的在天之靈了,有上天護佑,保李氏一門血脈得存人間。
“姨母,”明箏抬起頭,李氏在她的記憶里雖然是母親的陪嫁侍女,但母親待她親如姐妹,她生下來就在她的懷抱里長大,對她的感情甚至深於母親。雖然一別就是六年,再次見面卻有種更加親昵的情感在心裏萌動。“姨母,我已經長大了,我會保護自己,你放心吧。”
六年前那場劫難讓她瞬間失去了父母,家族得到株連,一夜之間幾乎所有家人盡數被處死,當時她還懵懂不知,被幾個女眷藏進水塘才得以保全,后被送出京城寄養在山西一個尼姑庵。當時姨母帶着李宵石回老家祭祀才躲過一劫。在這個世上,她就剩下姨母和宵石哥哥兩個親人了。
一想到這些,明箏再不想看見她為自己擔憂的樣子,“姨母,你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李氏撲哧一聲被逗笑了,明箏小小年紀說出這樣的話,不由她不愛憐她。
“宵石哥哥為何不來,倒讓姨母舟車勞頓前來接我?”明箏不滿地問道。
李氏面露尷尬之色,猶豫了片刻,方道:“你宵石哥哥脫不開身,他如今叫柳眉之。”
明箏咧了下嘴,笑道:“好古怪的名字,倒是跟我尼姑庵里隱水姑姑有一比,隱水姑姑的法號叫知眉。不過,我還是要謝謝宵石哥哥,”說著,明箏舉起手裏的書,“他從哪裏得到的這本書,太有趣了,我都看兩遍了,卻怎麼也看不夠,簡直都要背下來了。”
李氏聽她如此一說,眼裏突然溢出淚光,不禁感慨:“明箏呀,我還記得你五歲時李府開的神童宴,那時你父親還是工部尚書。你三歲通曉唐詩宋詞,四五歲能背詠四書五經的大部,當時在京城傳為一大奇事。那些大臣來家裏見你,只為考你,他們拿出自己寫的文章,你只看兩邊,就背詠出來,驚煞了多少人呀。”
提起往事,兩人都靜默了,似乎那道舊疤本來藏得好好的,突然被揪起來,心裏是一陣陣刺骨的痛。
明箏先打破僵局,笑着道:“那都是雕蟲小技,我從小記性好而矣。”明箏本想說,我的真本事是跟隱水姑姑學的劍術,但是她把此話咽了回去。
她此次決定跟姨母進京就是要為父母報仇,這個仇恨埋在她心裏已經六年了,當時事發時她雖然懵懂無知,但是她自小跟隨父親,知道父親忠厚仁義的性格,父母的死太蹊蹺,如今她已長大成人,定要為父母討回公道。她知道姨母膽小怕事,所以她的心思半句也不能透漏,只能咽進肚裏。
李氏看她又低下頭看書,突然想起來宵石的叮囑,“明箏,你宵石哥哥特別交待,此書不可讓外人看見,他還說,這是本奇書,對,是這樣說的,說是天下奇書。”
“姨母,怎麼沒有書名呀?還是遺失了?”
“宵石交給我時,就這樣的。”
“吁——”管家勒住馬韁繩,回頭道,“老夫人,路過茶水坊,要不要歇息一下?”
“要的。”老夫人一口答應下來,明箏歡呼着站起身,但老夫人一把按住她,道:“明箏,你不可下車,坐車裏等着。”
明箏擰着眉頭噘起嘴:“為什麼呀?”
“不可下車就是不可下車。”老夫人愛憐地哄着她,“有狼——”
“我才不怕呢。”明箏笑起來,差點把她跟隱水姑姑上山打過狼趕過野豬的事說出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不想惹姨母生氣,只好乖巧地點了下頭,“好吧。”
路邊一個茅草房上掛着一個破舊斑駁的幌子,上書一個“茶”字。管家取出車上的水壺,與老夫人一前一後走進去,屋裏三張方桌空蕩蕩的並無客人,火爐邊坐着一個矮胖相貌又醜陋男人袖着手打盹。
“夥計,取一壺茶來。”管家沖男人叫道。
那人一驚,忙睜開眼,雙手從袖中抽出來望着進來的兩位客人,眨着眼道:“沒有夥計。”
“那——你是?”管家沒好氣地望着他。
“掌柜的。”矮胖男人脖子一硬站起身,卻是個羅鍋,站起身和坐着沒有太大差別。他看進來的是一對皺巴巴的老頭老太太,有些奇怪。心想這麼大年紀真是活膩了,兵荒馬亂的還四處走動。他從爐邊提起一個鐵壺走到他們面前,一邊往遞上來的水壺裏倒水,一邊問,“要不要住店?”
管家與李氏互望一眼,搖搖頭。
“此時已晚,你們還趕路,不要命了?”掌柜仰脖向他們瞪起一雙金魚眼,“外地的吧,你們不知道虎口坡這一帶不太平嗎?今兒早上一隊隊的官兵,不,是京城裏來的錦衣衛,錦衣衛知道嗎?個個都是高手,抓逆賊叛匪,把這一個鎮都驚的雞飛狗跳。”掌柜看見這一對糟老頭糟老太太聽見他的話,像雷劈了似的呆若木雞,不由得意地笑道:“只收你倆十個銅板。”
“請問掌柜的,哪裏來的逆匪呀?”李氏吃驚地問道。
“聽說是從南方流竄到這裏的,會吃人的狐族,白天是人,晚上就變成狐狸,一口就能吃一個人,你沒看見這裏的村舍,家家戶戶緊閉大門,連街邊的店鋪都關門了,方圓幾里就剩我這一家店開着門,我這模樣連鬼都懼怕三分,才不怕什麼狐狸呢,沒準遇到個狐仙,那可是人間不曾有的美人啊……哈,唉……人呢?”
沒等掌柜的說完,管家放下兩個銅板,提起水壺攙起老夫人就往外跑。
李氏嚇得聲音都變了調,“快走,這裏鬧匪,快走吧……”
“老夫人,不要驚慌,那個掌柜的,心術不正,沒準就是唬咱們的。”管家趕緊安慰她道。
“還是謹慎點好,不管是狐族還是官兵,咱都不想遇到……”李氏手腳麻利地跳上車,突然發出一聲驚叫。管家老張頭被叫聲驚得水壺落地,差點坐到地上。
“明箏——”李氏驚恐地探出頭,“小姐,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