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暴勝之(下)
從林中走出的暴姓大漢先聲奪人,不給“小弟”回神的功夫,直接開口。
“自,自然是當真。”
雖然自己剛剛說了沒人,眨眼就蹦出來一個人,這讓“小弟”頗為尷尬。
但說起百倍償還,想起自己的穿越身份,“小弟”莫名地又浮現出了強烈自信,騰地站起身,點了點頭,正色道:
“子孟子言:‘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市,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
莫要看我如今菜色垢面,麻衣蔽體,可日後,日後我必然宣麻拜相……”
子孟子的名言一出,那剛剛還在為破衣發愁的“小弟”身上猛地浮現出一股昂然自信、捨我其誰的駭人氣勢。
“嘶,這,這人竟然還是個讀過書的?”
作為一個熟讀經傳,富有詩書氣自華的特務頭子,暴姓大漢自然是看過《孟子》,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的。
不過,正因此,暴姓大漢才更為疑惑:
“即使不知此人水平如何,可光憑孟子這句話,去郡縣混個百石吏,填飽肚子也不在話下,為何會淪為靠自庸為生的流民?”
“莫非,莫非是東方先生所言,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的中隱之徒?”
“……”
慢慢的,暴姓大漢看向“小弟”的目光變了,不再是那種看傻子的鄙夷,而是帶上了一丟丟的尊敬。
嗯,兩漢還不是日後讀書人泛濫,大街上尿泡尿都能泚出一個窮秀才的宋明。
這年頭,看一本二三十萬萬言的經傳(包括解注)就能稱得上“儒”。
如果你再有點錢,又肯花力氣,那就自費去長安,打入帝都儒生圈子。
不用多做什麼,只需要一起臧否一下朝政,指點一下江山,唾沫橫飛間,“諸儒稱之能”、“諸儒以為宗”的評價輕鬆到手。
要是你膽子大一點,敢罵皇帝,那就更不得了。
什麼“不為強御”,什麼“貴戚喪膽,諸侯畏瑾”。
如果再有幾個xx公知(劃掉)xx大儒出言讚許,那名氣一下子就“三輔傳唱,京師震動”,就了不得了。
哪怕因此惹怒當朝權貴,惹得狗皇帝不要高興,被下了獄,也會上演上百儒生詣北闕,靜坐示威;
宣政殿前大儒抱着檻,大罵“堯舜立敢諫之鼓,三王樹誹謗之木,《春秋》采善書惡,聖主不罪芻蕘。以言獲罪,此桀紂之暴君也!”的戲碼。(注一)
“……”
總之,暴姓大漢是很難想像,除了脾氣古怪的隱士,還有什麼能解釋一個看過《孟子》的讀書人為什麼會混入流民群體。
“哈,總不能是一問三不知,不知道怎麼去刷名氣的書獃子吧。”
搖頭打消這種不靠譜的想法,暴姓大漢幾步走到枯樹下,把包裹遞了出去:
“諾,這包裹里有針線,針線已經穿好,你自己縫就是了。”
“好,好謝謝了。”
冷風又是一吹,渾身一顫,“小弟”哪還顧得擺姿勢,連忙叉腿坐到地上,脫下麻衣,把破損處放到面前,笨手笨腳地開始縫補。
“噗嗤,噗嗤。”
粗針在破損處穿來穿去,那一根根同樣很粗很粗的線出現在麻衣上,將破損處收攏。
“嘶。”
這套縫補工序中最難的不是什麼縫補,反而是每次粗針插進麻衣的時候。
沒有針鼻兒不說,粗針還很鈍,偏偏這件不知道穿了多久的麻衣還硬得要人命。
每次穿針,“小弟”都呲牙咧嘴,拿手心去用力地摁粗針,才勉強穿破麻衣,讓粗線穿過。
“嘶,真疼啊,手掌都有小坑了。”
這短短的縫補十五六針,“小弟”是拿出了當年跑體育千米試的決心,疼地眼淚都出來了。
“啊,最後一針,最後一針……完事,哐當~”
粗針落地,“小弟”一把套上麻衣,動了動後背,站起來迎着冷風,感受了一陣麻衣。
“不錯,除了粗線頭有些磨得慌,倒沒崩線,也不怎麼漏風。”
“啪,啪嗒。”
伸手撿起粗針,仔細地捋了捋線團,將針線放回包裹,“小弟”遞給暴姓大漢,一臉感激地說道:
“多虧仁兄拔針相助,若是沒有仁兄,這荒郊野嶺,穿着一身破衣服,怕是要凍死。”
“不知仁兄名姓,日後我好去相報。”
“小弟”單手叉腰,捻了捻並不存在的鬍鬚,擺出了大佬的姿勢。
“……暴公子。”
暴姓大漢想隨口胡謅一個假名,可話到嘴邊,轉了一轉,直接變成了真名。
“我又不是見不得光的逃犯,為何不能說真名?”
“什麼?你說我是見不得光的特務?”
“呸!什麼特務,明明是威風凜凜的繡衣直使!”
“紫軒。”
“小弟”臉不紅,心不跳,隨口說出一個富有時代記憶的假名。
“子瑄?”
重複了一遍“子瑄”二字,暴勝之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
“子姓?這年頭哪來的子姓?不都改名了嗎?”
“是紫軒,紫色的紫,不是兒子的子。”
那一根樹枝寫了個狗爬似的紫,指着“紫”字,紫軒一臉嚴肅地糾正。
“哼,我新世紀紫軒/紫萱大軍,豈能被你誤認?!”
“紫軒……”
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個狗爬似的,勉強有個形狀的怪字,暴勝之的表情很僵硬。
“你,你管這這叫字?
雖然現在的字要比大小篆簡單很多,但也不能胡亂寫個字,說它是‘紫’吧?”
“……”
可等暴勝之偷偷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紫軒,發現紫軒雙手背負,下巴抬起,驕傲之情溢於言表,完全看不出寫爛字應有的表現后,暴勝之不由陷入了糾結:
“難道,不是字不好,而是我水平不夠,沒理解其中的魅力?”
“可這……”
又低下頭盯着了幾眼,暴勝之一臉迷茫地說道:
“這分明就是大家小時候第一次寫字寫出來的狗爬字啊。”
“啪,暴兄。”
紫軒猛地一拍肩膀,嚇得暴勝之差點再次暴起。
“紫兄,何事?”
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卻摸了個空,手掌一頓,暴勝之瞬間驚醒,連忙向一旁走開幾步,移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對紫軒投向詢問的目光。
“那,那什麼,暴兄啊。”
不在意暴勝之的反應,紫軒甩了甩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說咱們算不算朋友啊。”
“朋友?《易》云:‘君子以朋友講習。’”
思考了一下詞意,眼神閃爍,避開紫軒的灼熱眼神,暴勝之點了點頭:
“不錯,你我雖不曾逢面,卻是恰如傾蓋如故,逢面即為友人。”(注二)
“啪,既然我們是朋友,那你說,朋友有困難,是不是要幫忙啊~”
無視了暴勝之的厭惡眼神,紫軒抬手又是一拍肩膀,勾着脖子嘿嘿笑道。
“對,你說得對,朋友就是要互相幫助的。”
強忍着揍人的衝動,不斷在內心告訴自己這是必要投資,暴勝之故作鎮定地說道:
“說吧,你想要什麼,無論是千金,還是二千石,亦或是尚公主,我都會盡全力幫……”
“我餓了。”
說出自己的要求后,紫軒就一臉期待地看着暴勝之。
“……啊?”
已經做好〔即使矯詔,也要滿足此人〕準備的暴勝之愣住了。
嘴巴不自覺地張大,直到呼吸困難,才吐出一個拉長音的,充滿疑惑的“啊?”
“咕嚕~”
肚子劇烈地轟鳴一聲,紫軒誇張地跪倒,腦袋低垂,雙手撐地,散發出敗犬的氣勢。
“這身體已經餓了十好幾天了,再不給點吃的,你怕是只能在馬爺爺那裏見到我了。”
腦袋抬起,看向還在發愣的暴勝之,紫軒滿腹怨氣地開口抱怨:
“真是的,不知道發育期長時間不吃飯會導致發育不良,甚至減壽嗎?”
“讓我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餓小半個月,你們好狠的心吶。”
“我真要是餓死了穿回去,小心我找未成年保護組織告你們,讓你們掛在x博上天天被鞭屍!”
“……”
完全不關心怨氣四溢的紫軒,那些聽不懂的碎碎念直接略過,現在,暴勝之的腦子裏不斷回蕩着“我餓了”這句話。
“不要千金,不要二千石,不要丹書鐵券,只要一頓飯……唔。”
眉頭皺緊,抬頭紋皺成一團。
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手頭沾着五位數以上的人命,同情心早就被狗吃了的暴勝之卻是愣住了。(注三)
暴勝之現在的情緒很激動,十分激動,非常激動。
十幾年執法生涯養成的酷吏價值觀一朝破碎。
“不,他知道我是誰,他不知道我現在手中有多大的權利。
如果他知道,他不可能說出這種話。”
“對,不是我老暴沒人性,而是他不知道!”
說到最後,雙眼血紅的暴勝之已經變成了咆哮。
“啪,起來。”
想到這裏,暴勝之轉身就一把拽起紫軒,瞪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吼道:
“我是暴勝之,執斧的繡衣直使,我的權力大到關東二千石太守皆可斬。”
“說,你告訴我,你現在想要的還是不是一頓飯?”
“……”
突然被人拽起,一臉懵的紫軒看了看面前不知為什麼就突然生氣的暴兄。
用力掙扎一下沒掙扎開,紫軒只好苦笑一聲,小聲說道:
“暴兄,雖然不知道二千石皆可斬是什麼概念,但想來也是極大極大的權柄。”
“可哪怕你權力大到無邊無際,也不能憑空變出食物,填飽我的肚子啊。”
“暴兄,我餓了。”
“……”
沉默片刻,暴勝之沙啞着嗓子說道:
“是啊,權利再大,它也不無中生有,替代各種勞動,讓人能填飽肚子。”
“那,那我要它……嘭嘭,噗~”
恍然大悟,意識到〔勞動創造價值才是根本,權利不過是分配遊戲〕的暴勝之只覺得胸中氣血翻滾,不由向後踉蹌退了兩步,再也忍不住,“噗”地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
“撲通。”
再之後,氣急攻心的暴勝之就眼前一黑,雙腿一蹬,暈了過去。
“……”
雖然紫軒並沒有通過正面辯論,硬橋硬馬地把堅持“權力至上/權力萬能論”的暴勝之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饒。
但這種不經意間揭露權利是紙老虎的路子,明顯要讓暴勝之更傷一點。
畢竟,前者起碼還有個循序漸進,讓人適應的過程;可後者卻是直接撕開表面讓你看結果。
“哎呦,暴兄,你把我摔着了,沒有一塊肉乾起不來的那種。”
意識到暴勝之來頭極大的紫軒,在一個不小心沒站穩,摔了個屁頓后,眼珠子轉了轉,揉着屁股就開始大喊,企圖訛來一塊肉乾。
“哎呦……”
“快來人吶,我摔倒了!”
“……”
不過,氣急攻心昏過去的暴勝之根本就無法回應紫軒。
紫軒的訛人計劃從一開始就是竹籃打水一場……不,不是一場空。
起碼,紫軒的沙雕行為有力地緩解了剛才揭露權利這個紙老虎的嚴肅氣氛。
注一,朱雲折檻
〔至成帝時,丞相故安昌侯張禹以帝師位特進,甚尊重。
雲上書求見,公卿在前。雲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謂‘鄙夫不可與事君’,‘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臣願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其餘。”
上問:“誰也?”
對曰:“安昌侯張禹。”
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訕上,廷辱師傅,罪死不赦。”
御史將雲下,雲攀殿檻,檻折。雲呼曰:“臣得下從龍逢、比干游於地下,足矣!未知聖朝何如耳?”——《漢書·楊胡朱梅雲傳》〕
注二,傾蓋如故,偶然結識的新朋友卻像友誼深厚的舊交一樣。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
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
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慕義無窮也。——《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
注三,
〔它部御史暴勝之等奏殺二千石,誅千石以下,及通行飲食坐連及者,大部至斬萬餘人,語見《酷吏傳》。——《漢書·元後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