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演講
透過玻璃門,我可以看到濱江市工人文化宮大廳里人影幢幢。
我不經意地向前走着,看到紅色天鵝絨作背景的舞台幕布上方寫着大字“濱江市西馬克杯‘改革青春奉獻’電視演講比賽”,在眩目的舞枱燈光的輝映下,這些字輻射出金黃的夢幻般的色彩。
我身着鐵鏽紅襯衫白色長褲,神態自若地走上舞台,開始了演講。
尊敬的的評委老師、親愛的青年朋友:
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奉獻青春》。
我們都知道,我市改革開放的成功,經濟建設的騰飛,有賴於我們每個人的努力,尤其是我們青年。也許有青年朋友說,搞改革開放,搞經濟建設,那是領導或偉人的事呀。
哦,不,朋友,要實現我市兩個文明建設的目標,還需要我們這些奮鬥在平凡崗位上的青年,去發光發熱,去奉獻青春。
下面來說說我自己吧。
八九年從北京師範大學畢業,分到蘆花盪中學。說真的,我是帶着幾分惆悵、幾多迷惘跨進長江邊上這座毫不起眼的鄉村中學的。
可是不久,我的惆悵與迷惘就給學生們的熱情與理解消融了。
課堂上,沒有學生搗亂,他們都端端正正地坐着,神情那麼專註,那麼認真。
這對一個剛剛從師範大學畢業的我來說,是多麼不容易啊。
我慶幸自己,遇上了一群聽話的好學生。
我暗暗下決心,一定要上好語文課,決不讓學生失望。於是,我認真地備課、講課;我認真地輔導學生、幫助學生。我們不僅談學習,還談社會,談人生,談他們願談的一切。
我永遠忘不了一件事,它在我腦海中刻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那是八九年冬天的一個下午,天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放學后,我到班上看看,發現班長張賓雨沒帶雨具,一個人坐在教室里。我沒有想什麼,也沒有說什麼,拿來了自己的雨衣。
他接過雨衣問我:“老師,明天您去市裡參加文娛會演還用它不?”我笑着回答:“沒關係,我再想辦法。”張賓雨遲疑了一下,隨即說:“老師,還是您用吧!”
我拍拍他的肩膀,要求他拿去用,可是說了好幾次也沒用。
我有點生氣了:“張賓雨,這次得聽老師的,要不以後就別喊我老師了!”張賓雨順從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穿上雨衣。
天已經黑了,外面的風把門吹開了幾次。
我正坐在宿舍里看書,突然聽到了敲門聲。誰呀,我起身打開門。“老師,您的雨衣。”啊,是他!
霎那間我明白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朋友們啊,你一定也會明白,他是擔心我第二天沒有雨衣穿呵!
當時,我沒有接雨衣,心裏陡然升起一股怨氣:“誰叫你送的?誰叫你的?這麼大的雪,這麼大的風!我可以不要雨衣,不要雨衣!你懂嗎?懂嗎!”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門口,身體似乎由於冷而在發抖,而我的心也在發抖啊!
我抬高了聲音,用手重重拍着他的雙肩:“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不借,就讓你淋雪,淋雪!你呀,你呀!”……
這件事已經過去好長時間了,每當想起它,我心中就奔騰起股股熱流。
朋友,你不覺得我的學生是多麼可愛、多麼懂事么?他們關心着我、理解着我,給了我許多許多,而我付給他們的卻太少太少。
從那時起,我深深地愛上了我的學生,深深地愛上了蘆花盪中學。
於是,我更沒日沒夜地去工作,孜孜不倦地去講課。當楚小花同學的作文在全國獲得二等獎時,當蔡妙雪的作文獲得濱江市一等獎時,我忽然覺得自己每一個子夜的艱苦每一次心靈的寂寞都是值得的,學生的進步與成功,比所有的財富與榮耀還要有意義有價值。
九○年上學期快要結束時,班上學生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說我下學期不在蘆花盪教書了。為這,好些學生在一天下午來到我宿舍,請我留下繼續教,眼神中寫滿了期待與信任。
班長張賓雨說:“老師,留下吧。有些同學說,如果你不教他們了,他們就不想上了。”
曹俊斐笑着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講了一句:“也許我就是其中一位,老師。”學***杜中正則調皮地向我擠擠眼睛:“如果你走了,老師,我們每個學生都去您家請您。”
……
望着他們親熱的面龐,聽着他們樸素的話語,朋友們啊,你說,我能不被撼動嗎?雖然我想調離蘆花盪,尋找一片更適合自己翱翔的天空,可是,我又怎能離開我朝夕相處的孩子們!
我強忍住眼眶中快要泛濫的淚水,動情地答應他們:“我不會走的,我怎麼會走呢?不會。”
可是他們終究不放心,暑假裏又趕了三十多里路,來到紅旗鄉楚家莊我家裏。
我永遠記得那是七月二十日,天很熱。我再一次被強烈地撼動了,凝視着滿屋子學生期盼的笑臉。朋友們啊,你說我能拒絕他們嗎?我一字一頓地彷彿告訴他們又好像告訴我自己:“我不會走的,不會。”沒有掌聲,也沒有歡呼,從他們的眼神中,我讀出了寫在裏面的興奮與滿意。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我作出的犧牲。
為了給差生暑假補課,我放棄了《南疆詩刊》一個小型記者聚會;為了繼續呆在蘆花盪,我和哥哥姐姐磨破了嘴皮,甚至放棄了表哥為我工作調動作出的成功的努力。
但是,我的朋友們啊,我愛我的事業,我愛我的學生,學生們需要我,我更需要學生啊。為了學生,我可以放棄一切,榮譽、名利、財富;為了學生,我可以奉獻一切,青春、生命,甚至熱血。
說到這,朋友們,也許你要說:“這是很平常的呀!”是的,我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壯舉,也沒有什麼氣吞山河的誓言,我很平凡。但是,我要把青春奉獻給教育事業,為我市的騰飛盡自己的努力。
因為我明白,因為我們在座的都明白,千尺之台,起於壘土,涓涓細流,匯成大海。
年輕的朋友們,無論你是清潔工,還是管道工,是泥瓦匠,還是駕駛員,都不要蔑視自己的工作吧,抬起頭來,挺起胸來,讓我們緊緊握住彼此的手**宣告:“我市經濟建設的騰飛,改革開放的成功,離不開平凡崗位的支撐,離不開我們每一位普通青年的奉獻!”
朋友們,讓我們攜起手來,用汗水、用熱血、用青春去譜寫振興濱江的凱歌。我堅信,在不久的明天,我們必將用青春捧起濱江,笑傲全國,走向世界;我們偉大的祖國,也必將像鳳凰一樣,展翅飛翔在廣袤的藍天,掠起浩瀚的大國風範!
謝謝大家,謝謝。
一種激情奔流澎湃於血管,一種豪邁洋溢燃燒在心田。
恍恍惚惚迷迷濛蒙間,清澈的目光落在那位女評委的臉上,我發覺她正在用左手擦着自己的眼睛。
我搖搖頭,不知怎麼的,我看到手中捧着一等獎獲獎證書,那位女評委對我說了什麼,好像是說市廣播電台主任特別欣賞我的演講,聲情並茂什麼的,要我等會兒去錄音,預備在即將到來的教師節播出。
聽着聽着,我彷彿聽到校長說,昨天晚上從收音機里聽到了我的演講,蠻動人的。真可惜啊,我心裏說,昨天晚上因為回家看望七十多歲的老父親,我都忘記去聽聽自己的聲音了。
正在我欣喜若狂、羞澀又驕傲的時候,時空好像穿過隧道,驀然間一切都彌散了,一切都變得漆黑一片,連我自己都無法意識到自己是否還存在。
我似乎看見好多人,甚至還有高中的同學、小學的老師、大學裏的輔導員,許許多多人的面孔排成一個沒有盡頭的行列,讓我目不暇接。他們被串成了好像DNA一般的雙螺旋結構的鏈子,懸浮在黑暗之中。遠處好像有很多光亮,我迎着光亮走去……
紅色的、黃色的、藍色的、綠色的,很多光束象探照燈一樣晃來晃去,又都充滿了螺紋一般的階梯,彷彿神秘的通道一般。
我遲疑着,似乎害怕和什麼東西錯過,而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就在這時,我好像回到了學校蘆花盪,周圍的一切都重新恢復了正常。
一切幻境都消失了,我看見了金色的的陽光從窗外活潑地穿進教室,講台上的杜鵑花熱情地張開笑臉,走在教室里宛若漫步於詩歌散文中,我聞到了最為熟悉的青春味道。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見從天上垂下來一條雪白色的光柱,帶有螺紋一般的階梯,在隧道的那一端似乎傳來了學生的呼喚:“來吧!親愛的老師,我們在這裏等着你!雖然我們因為愛你而希望你能到高遠的天空揮舞你的才情,但是我們想說,我們更希望你留下啊,你來,我們好高興……”
那是孩子們的聲音,絕對是孩子們熟悉的聲音。
我再也忍不住,終於張開雙臂地呼喊出來:“我來啦……”
我相信,那是屬於我和我的學生的天堂,應該僅僅屬於我和我的學生。
我終於明白了,我永遠只能屬於我的學生的,離開了對方,我一點也不能完整。
今天,也許就是我們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最後永久融合的機會了。
我的一切慾望和衝動重新被點燃了,興奮地張開不知什麼時候生出來的五彩斑斕的翅膀,象破蛹之後剛剛羽化成彩色霓虹似的蝴蝶,懷着對未來世界的好奇和憧憬,和我的學生,飛翔在那五彩的流雲之上……
我又一次站在了講台面前。
我開始把中考成績單一張張往下發。
“好啦,同學們,我們在一起已經3年了,待會兒下課鈴一響,就該說‘再見’啦。”
剛進初中時成績在本班倒數第一的王海風考上區重點高中了,超過分數線4分呢。當她看見自己的分數時,一定會以為自己看錯了吧?王海風今天特地用雪白的髮夾把瀑布似的長發挽住,上身鐵鏽紅的襯衫,下身雪白的長褲,看上去既精神又清純。
程林泉也考上區重點高中了——就是那個喜歡穿藍色T恤衫的小個子。
一年前他對升學一點信心也沒有,上課總是打瞌睡。幸虧多次找他談心,談落了太陽,談上了月亮,他才終於匍匐在教育的殿堂。
而班長杜承明呢,3年前是個小不點兒,現在兩條腿上的汗毛濃濃的,體育非常出色,跑起來像個小豹子,一直跑進濱江市中學生運動會長跑第一名。不過學習成績到中考前一個月的綜合測試時仍然未進入年級前十名——可是我依然堅信他一定會考上市重點的。
在我眼裏,我的學生總是最聰明最優秀的。
真的,班長杜承明中考成績非常棒,超出市重點10分。
“同學們,從92年開始,通過三年的努力,大家都考上了高中,整個班級升學率,名列全校第一名。”我看了看錶,心裏有種莫名的騷動,“還有五分鐘鈴響,你們就要走了。也許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但我會在心裏時時為你們祝福。”
稍停,我又繼續說:“高中的老師要嚴格得多,學科難度也比初中大,你們要繼續努力學習,做個好學生,我一定不會忘記你們的!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我迅速轉過身,一邊讓別人不易察覺地用右手擦擦眼睛,一邊走進辦公室拿出東西,返回教室。
“柴亞,這是我沒收的你的象棋,請上來拿;武曉,你的武俠小說,也請上來拿;黃川,這是你的足球——進了初三你就沒有射過幾次門,這都是因為我,我很抱歉……”
柴亞、武曉、黃川等學生朝我走來,其他同學也不由自主地跟在後面,把我團團圍住。
黃川眼裏噙着淚水,發出變調的喉音:“老師,沒什麼。我知道,***門不會把我射進市重點。”
他挨近我,低頭小聲說:“謝謝您!”
“我也是。”武曉說著,也挨近我,我都能聽到他熟悉的呼吸聲,“我以後再也不看武俠小說了,您放心!”
我重重拍拍他的肩膀,笑了。
他們都擠在講台周圍,有的送給我賀卡,有的遞來留言簿請我寫點什麼。
“老師,”柴亞抽泣着,“您辦公桌上的茶葉是我拿走的!”
“老在自習課上唱歌的是我!”洪亮耷拉着腦袋,一米八零的小夥子此刻變成了孩子。
“再唱一次吧,怎麼樣?”望着眼前這位高我半頭的小男子漢,我要求着。
於是,洪亮張開掛着淚珠的嘴巴發出渾厚的男中音。
有過多少往事,彷彿就在昨天;有過多少朋友,彷彿還在身邊;也許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舉杯祝願,好人一生平安……
不知不覺中,學生們都唱了起來(這支歌我曾教過,初三的班會課我一般上成音樂課,用以調節學生的緊張學習情緒)。他們就像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一樣緊挨着我,深情地唱着,唱着,彷彿在向我告別。
歌還沒有唱完,鈴聲似乎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穿過六月的陽光,穿過幽長的走廊,闖進每間教室。
我的腿不由得打起哆嗦,剎那間,頭腦中觸電似的暈眩,這種感覺又迅速在眼前凝成一道波痕。我連忙用雙手扶助講台,臉上綻放出最親切最動人的微笑。
“到時候啦,同學們,我們該再見啦!”
學生們拿着成績單,一個一個走出教室,走下樓梯,又一個一個騎上自行車,飛出校門。
空空蕩蕩的教室門口,只剩下了我一個人站着,孤孤零零;講台上的象棋和武俠小說躺在那兒,安安靜靜;雪白的足球獨自躲在牆角,冷冷清清。
我彎下腰,輕輕地捧起足球。
無聲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暗淡的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