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戰無常形
同樣一曲《廣陵散》,琴音轉折變化沒有絲毫差錯,指法嫻熟精妙更勝一籌,不過其中蘊含的琴意卻是截然不同,如果說青萍彈奏的《廣陵散》展現的是性情高潔,柔韌不屈,百折不回的志士,那麼素娥彈奏的《廣陵散》卻減去了幾分烈火焚城的慘烈,添了幾分雍容自信,這或許是兩人經歷不同所導致的結果。琴音彈到青萍中斷的小節,卻並沒有如同眾人預料的一般嘎然而止,反而接下來又彈奏了一個小節,琴音才緩緩消散,餘音裊裊,不絕如縷,令人心癢難耐。雖然續上的這一段琴譜並不完全,多半只是素娥根據琴音曲意強行續上,但是琴音泠泠高潔,轉折變化嚴絲合縫,即使不是原譜,想必也是相差不多。無論如何,素娥彈奏的這一曲並不像青萍彈奏的時候那樣給眾人帶來強烈的震撼,琴藝高下也很難判定,但是只聽了一遍就能夠彈出差相彷彿的琴音,更能夠憑着自己的揣摩,續上了將近一個小節,顯然若論琴藝,素娥絕對足以折服在場的眾人。
陸宏漸雖然琴藝驚人,說起來還在素娥之上,可是他心知肚明,若想在琴道上取得驚人的成就,琴技指法其實並不是關鍵所在,若沒有過人的天資和豁達開闊的胸懷,終究是無源之水,後繼無力,他的天資並不出眾,能夠有今日的成就,多半是憑了百折不回的心志和艱苦的磨礪,所以聽了素娥彈奏《廣陵散》之後,已經是甘拜下風,不由露出心悅誠服的神色,擊節而嘆道:“素娥小姐天資聰穎,陸某自愧不如,假以時日,只怕除了能夠重新發掘出《廣陵散》的綠綺小姐之外,再無人能夠勝得過素娥小姐,這焦尾琴在哪位小姐手中其實已經沒有多少分別了。”言外之意已經昭然若揭,顯然是建議素娥留下焦尾琴不必出售。
聽陸宏漸這樣說,除了吳澄和戰惲之外其他人都是同聲附和,畢竟他們心知肚明,自己沒有機會得到焦尾琴了,若是自己得不到,那麼素娥繼續保有焦尾琴乃是最好的結果。楊鈞心中卻是不以為然,他比別人更清楚眼前的局勢,能不能夠得到焦尾琴已經是無關緊要,首要的目的便是加深自己在某人眼中的印象,與其人云亦云,不如標新立異的好,所以他略一思忖,便朗聲笑道:“陸先生此言差矣,素娥小姐既然將焦尾琴拿了出來,便是真心誠意要為名琴尋得一個主人,並非要博得一個天下第一琴師的虛名,要不然素娥小姐只需在沉香閣虛席以待前來挑戰的琴道高手就行了,何必不遠千里到這裏來舉行琴會呢?本王替素娥小姐着想,若是過了今日,如果焦尾琴依舊留在素娥小姐手中,只怕有些不明真相的人會誤以為素娥小姐並非真心售琴,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難免將素娥小姐的一片苦心化為烏有。陸先生心意雖好,卻不免害了素娥小姐,依本王拙見,既然現在還沒有能夠令素娥小姐心悅誠服的琴師,不如開始斗琴吧,如果在場之人誰能夠脫穎而出,藝壓群倫,則名琴得主,素娥小姐心愿得償,如果還是素娥小姐取得最後的勝利,我們這些人自然也有義務將今日的真相公諸天下,至於綠綺小姐,雖然本王並未見試過她的琴藝,但是從青萍小姐身上已經可以看出深淺,只是她畢竟不在此地,如果將焦尾琴售給綠綺小姐,未免有些不妥,不如我等約定,不論今日焦尾琴最後被何人所得,綠綺小姐日後都有當面挑戰奪琴的資格,不知道諸位意下如何?”
楊鈞畢竟出身皇室,這一番論述不但言之有據,而且周到細密,將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簾內的素娥垂首撥動琴音,一縷喜悅的琴音飄了出來,顯然很是滿意楊鈞的說話,陸宏漸本就沒有私心,聽了楊鈞的話,也覺得自己的主意欠妥,自然是高聲附和,秋素華雙目熠熠生光,望着楊鈞的眼神多了幾分深思,顏紫霜雖然神色沒有什麼變化,但是一雙清澈明凈的眸子已經露出了讚許之色,就是吳澄和戰惲也點頭默許了,只有俞秀夫眼中閃過擔憂之色,不由轉頭向青萍看去,不過卻也沒有反駁。
青萍面色鐵青,雖然素娥一個字都沒有說,但是只從初時的一聲冷笑和琴音中隱隱透露出來的不屑之意,她已經心知肚明,這個隱身在簾后的女子實在是心高氣傲至極,她針鋒相對地彈奏了半曲《廣陵散》,等於是在自己臉上重重擊了一拳,如今楊鈞提出斗琴,表面上公平,卻是將自己撇開了,自己現在這等情況,絕沒有可能在斗琴中取勝,至於給綠綺留下挑戰的資格,更是無稽,別說以綠綺的性子,絕不會奪人所好,如果焦尾琴真的成了漢王錦繡郡主的囊中之物,難道綠綺還能夠去奪琴么?她性子本帶了幾分激烈,想到此處,只覺肺腑中血氣翻湧,一個按捺不住,勉強站起身來,就要拂袖而去,誰知道足下一軟,一個踉蹌便跌倒在楊寧懷中,欲要掙扎,楊寧已經一把將她抱住,冷冷道:“我不會彈琴,不過也聽兩位姐姐說過一些和琴有關的事情,諸位都是精通音律,琴藝過人之輩,請問何謂八音之首?”說罷,環視四周,一雙幽深冰寒的鳳目好像蘊藏着熾烈的火焰,目光凌厲,宛若利劍一般,凡是觸到楊寧目光的人,都不禁心生寒意,一時間,琴室內鴉雀無聲。
楊鈞最先從楊寧森寒的目光中掙脫出來,謹慎地道:“所謂八音,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對樂器的總稱,指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類。鍾、鈴等屬金類,磬等屬石類,塤屬土類,鼓等屬革類,琴瑟等屬絲類,柷、圉等屬木類,笙、竽等屬匏類,管、簫等屬竹類。不過通常來說,鍾、磬、琴、簫、笙、塤、鼓柷、圉八種樂器叫八音。琴音清淡微遠,貫眾樂之長,統大雅之尊,故而稱為八音之首。”
楊寧冷冷道:“不錯,綠綺姐姐也是這樣說的,那麼如果我用陶塤和古琴相爭,勝敗應該如何論斷呢?”
楊鈞心中一跳,有些猶豫不決,還未等他回答,一個清雅幽冷的聲音道:“這個也很好判斷,若是能夠相合的樂器,例如簫笛笙塤,只要能夠和琴音相合,就算勝了,當然,若能壓制住琴音,甚至令琴音不成曲調,更是大勝特勝,琴既然是八音之首,自然要略微吃虧一些的。”楊鈞側目望去,正看見吳澄黯淡的眸子和若有若無的笑容,雖然知道吳澄此刻是和楊寧同仇敵愾,故而存心偏幫,但是他所說的乃是正理,楊鈞卻也無可奈何。
顏紫霜見楊鈞無言答對,便揚聲道:“吳先生說的不錯,不過今日舉行的乃是琴會,子靜公子若想用陶塤和古琴相爭,豈不是失去了琴會的意義。”
陸宏漸生平最愛琴藝,對其他樂器雖然算不上鄙薄,卻也是不大喜歡的,聞言附和道:“正是如此,琴乃八音之首,最是平和中正,清淡微遠,如果子靜公子刻意用陶塤的凄楚激越之聲和琴音相爭,縱然一時壓制住了琴音,也是勝之不武。”
秋素華原本置身事外,但是見到楊寧出面相爭,無論如何,她都是魔門弟子,這種時候自然要胳膊肘向內拐的,所以一聲嬌笑,打斷了陸宏漸的話語道:“陸先生這可就錯了,琴既然是八音之首,自然該有八音之首的度量,別說子靜公子用陶塤挑戰,就是用上鍾罄這樣金石之聲的樂器,只要琴音壓制不住,也應該當場認輸,更何況我們這麼多人,不妨都下場一試,如果大家都輸了,說明我們琴藝還不到家,到時候縱然子靜公子不說話,我們還有什麼面目據有焦尾琴呢?還不如送了給子靜公子呢。”
青萍這時候已經冷靜過來,明眸顧盼雄飛,冷然道:“不錯,秋姑娘說得對,子靜的陶塤是我教的,學了還不到一個月,我的陶塤是跟着姐姐學的,也曾經和姐姐琴音相合,可惜大敗虧輸,如果你們就連子靜的陶塤都勝不了,那麼以此類推,我姐姐的琴音自然勝過你們任何一個人,這焦尾琴應該屬於何人,不問可知。當然如果素娥小姐沒有這個膽量,不讓子靜用陶塤請教,那麼我們姐弟也無話可說,只是以後諸位就別說什麼琴是八音之首了,否則豈不是讓別人笑掉大牙么?”
還未等楊鈞和顏紫霜思索出該如何反駁,簾內傳來兩聲錚錚琴音,其中盡顯傲然不遜之意,即使是楊寧這樣對音律一知半解的人,也知道素娥同意了自己的挑戰。
青萍雖然用言語激使素娥接受了挑戰,但是到了這時心中反而憂慮起來,她方才出言助陣一來是心中不忿,二來是那一種莫明其妙的信心,總覺得不論發生了什麼,這個少年都是自己最可靠的倚仗。可是楊寧的陶塤是她教的,她自然知道楊寧的深淺,平日能夠和自己笛塤相合,一來是兩心如一,二來是自己曲意相從,要是想和素娥或者琴室中其他人斗琴,可就是痴人說夢了,這可不是學習吹奏陶塤不到一個月的楊寧可以辦到的。想到此處,青萍忍不住回頭看向楊寧,欲言又止,入鬢的一雙黛眉不禁微微蹙起。
楊寧心中瞭然,卻沒有解釋,目光在青萍面上凝注了片刻,一雙眸子蓄滿深情,忍不住伸手想去撫平青萍微蹙的眉梢,可是手指剛剛觸到那凝脂溫玉一般的肌膚,只覺得指尖微微一麻,彷彿有一股強烈的電流傳來,下意識地縮回了手指,眼中閃過迷茫的神色,轉瞬又變得一片清明,轉頭看向簾內端坐的雪色身影,淡淡一笑,從衣下取出一具古樸的青黑色六孔陶塤,略一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冰寒幽深的鳳目中已經是一片淡漠,沒有絲毫情緒流漏,但是有意無意中已經表現出了強烈的自信。
簾內的素娥微微皺眉,不知道怎麼,簾外那個相貌平常,神態異乎尋常冰冷的少年無意中展現出來的那縷溫柔,讓她心中驀然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略一凝神,擅長的曲目在心中一一掠過,明星般動人的眸子閃過一縷狡黠的神采,纖纖玉指在琴弦上緩緩滑過,一縷柔和至極的琴音從指下流出,宛若風和日麗的明媚春guang,琴音透出和煦柔美的意味,淙淙琴音描繪出萬物回春的動人景象,古琴平和中正、清雅澹然的特點在這一曲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青萍聽出曲目,忍不住緊咬銀牙,她自然明白,塤聲和秋聲相近,凄楚悲愴,蒼涼深遠,和這一曲春意盎然,和風滌盪的《陽春》毫無相融之處,素娥選了這一曲,乃是有意為難,這雖然是斗琴題中應有之意,但是青萍仍然忍不住怒火中燒。
楊寧靜靜聽着柔美纏mian的琴音,只覺琴音越發輕柔和煦,彷彿春風一般吹散了心中愁苦,就是心如鐵石的自己也幾乎要在這樣的春guang和風中沉淪下去了,不過就在琴音柔和到了極致地步的時候,楊寧將陶塤放到唇邊,斂眉吹奏起來,凄涼蕭瑟的塤聲宛若乍然捲起的西風一般,毫不猶豫地迎上了柔情萬縷的琴音,彷彿在春guang滿園中突然飄起了漫天黃葉,琴聲和塤聲正是勢如水火,琴音是春風春雨春花春柳,極盡春guang絢爛之景,塤聲卻是秋風秋雨秋葉秋霜,驀擬出深秋蕭瑟之態,截然不同的音色卻矛盾地糅合起來,琴音如春花之燦爛,塤聲如秋葉之靜美,相映成趣,水乳-交融。
青萍不由喜笑顏開,她自然也有這樣的本事,想不到楊寧也能夠將深秋的蕭瑟演繹得如此完美,心中明白正是因為前幾日兩人經常笛塤相合的緣故,才能達到如此境界,一抹紅雲掠過白玉一般的臉頰,更添了幾分嬌羞美艷,忍不住低下頭去,唯恐被人瞧見,她原本倚在楊寧懷中,這樣一來越發貼近了楊寧的身體,只覺得少年男子陽剛的氣息將自己包圍起來,只覺神思漸漸恍惚起來。
素娥微微揚眉,她雖然沒有學過陶塤,卻也知道楊寧吹奏的正是名曲《湘妃》,這幾乎是陶塤必學的曲目,正因為如此,她才特意選擇了《陽春》,就是為了引出楊寧這一曲,見楊寧已經入彀,明眸流漏出一縷得意的神采,指法一變,一種蓬勃的生機從琴音中溢了出來,好像是雨後春筍迎着陽光奮力伸展着枝葉一般,琴音漸漸豐美澹然起來,宛若春筍已經長成了一片竹林,在春風中搖曳逍遙,隨着曲調的變化,柔美的琴音漸漸多了幾分清冷高潔的意味,宛若春去秋來,蕭瑟秋聲漸起,琴音好像被塤聲引了過去,沒有壓過塤聲悲愴的音色,反而將凄楚的塤聲烘托得越發蒼涼深遠起來。
楊寧將一曲《湘妃》吹奏得越發蕩氣迴腸,陶塤吹奏的技巧並不複雜,最要緊的就是氣息綿長,楊寧內功精湛,刻意賣弄起來,塤聲宛若錢塘潮湧一般,一層層無休無止,其中曲折變化無不如意。楊寧雖然出身尊貴,但是心中之苦,卻比無父無母的孤兒更加深沉,心境正和塤聲暗合,此刻沒有了青萍的笛音相合,更是少了那一縷柔情甜美,越發的悲涼婉轉,不過片刻,已經將素娥的琴音淹沒。眾人聽到這裏,都只覺無盡的哀愁秋思撲面而來,都是暗自讚嘆不已,只覺得這一曲《湘妃》吹奏到了這種地步,已經是絕無僅有了。
熟諳音律的青萍這時候卻已經皺起了眉梢,所謂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以素娥的琴藝不應該這麼快落敗,必然有古怪,感覺到了隱隱的危機,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扯了一下楊寧的衣襟。楊寧還沒有來得及回應,素娥的琴音驀然錚錚作響,瞬間透過了塤聲的縫隙高揚起來,琴音轉瞬間已經攀到了最高處,如同懸在半空的一縷鋼絲,高亢不絕,清冷孤潔的琴音奏出了《白雪》的曲調,泠泠琴音宛若雪中翠竹,雍容高貴中透出皎皎不群的孤傲意味,而楊寧的塤聲正到了最低沉的時候,若想強行拔高,必定十分為難。這正是素娥的打算,她早已看出楊寧並非精通音律之人,若是換了青萍或者別個吹塤高手,或者還有轉圜餘地,但是楊寧卻多半只能俯首認輸,唇邊不覺漏出一縷嘲諷的微笑,只不過給蒙面白紗遮住,即使是她身邊的侍女也沒有發覺。
楊寧眼中卻閃過一縷耀眼的寒芒,在竹簾上一掠而過,即使是簾櫳低垂,白紗覆面,也遮不住他可以洞穿金石的目光,素娥的那一縷得意並未瞞過他的靈覺,他性子孤傲,最是不能容忍他人的輕視,神色越發冷漠,塤聲驀然一變,蕭瑟秋聲中又多了幾許鄉愁悲苦,曲調已經變成了《楚歌》的旋律。自古以來若論描述鄉愁的曲目,最負盛名的正是這一曲《楚歌》,昔日楚漢相爭之時,留侯張良以一曲洞簫吹散了十萬楚軍,吹奏的正是《楚歌》。時光飛逝,到了現在,不管是琴箏琵琶,笛簫笙塤,幾乎都有《楚歌》這一曲目,其中曲譜雖然各有變化,但是宗旨卻都如一,除了表現思鄉之情,還可以抒發心底深處的思古幽情,陶塤的音色和曲意最是暗合,就是洞簫也比不過塤聲的蒼涼凄楚,所以楊寧才會選擇了這首曲子。另外一個原因說來好笑,卻是因為楊寧學塤時間不長,他根本只會兩首曲子,一首是《湘妃》,另外一首就是《楚歌》,根本是沒有其他的選擇。當然楊寧選擇這首曲子不是因為可以和琴聲相合,事實上《楚歌》和素娥彈奏的《白雪》的意境並無相合之處,可以說是南轅北轍。
若是換了別人,此刻只能黯然認輸,但是楊寧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在音律上取勝,在他心目中早就將這場斗琴當成了另外一種廝殺交手,他與人交手的時候,從來喜歡先發制人,此刻也是如此,哪裏會任憑素娥控制局勢,所以才會選擇了《楚歌》,《湘妃》情意纏mian,他多半用來和青萍笛塤相合,難免少了些鋒芒殺氣,而《楚歌》蒼涼深遠,滿懷愁思,正適合他當作媒介和琴音相鬥。將內力漸漸滲透到塤聲當中,楊寧一曲《楚歌》吹奏得千變萬化,眾人只覺千絲萬縷的塤聲在空中飄蕩飛揚,折轉迴旋,在他精湛內力的控制下,彷彿從四面八方潮湧而來,宛若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漸漸生出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之勢,竟是強行將素娥的琴音壓制了下去。
素娥措手不及,琴音不禁一亂,轉瞬便恢復了正常,明白了楊寧的心意,她撥動琴弦,轉而彈奏其他的曲子,可是無論琴音如何變化,不管是雍容深遠,還是平和清雅,塤聲都是始終如一,凄涼的塤聲連綿不絕,攪得不成曲調,這分明是憑着內力欺負人,素娥雖然心知肚明,但是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聽着塤聲後浪疊前浪,將琴聲湮沒其中。她雖然依舊固執地撥動琴弦,但是失敗的陰影已經籠罩在心頭,兩道如烈焰一般的目光透過竹簾凝注在楊寧清秀冰冷的面容上,一瞬也不願離開,強烈的怒意透過支離破碎的琴音漸漸滲透開來。
正在素娥無可奈何的時候,一縷錚然明朗的琴音加入了進來,替素娥分擔了塤聲的壓力,素娥順着琴音望去,只見豫王楊鈞神色肅然,正在撫動面前那具叫做“海月清輝”的古琴,只覺心頭一暖,立時輕鬆了許多。
海月清輝的確是難得的名琴,略一撫弄,泠泠的清音已經溢滿了天地,楊鈞彈奏的是一曲《越裳操》,這原本是周公所做的琴曲,琴意忠貞誠敬,敦厚平和,不過寥寥數聲,已經穩住了陣腳,素娥得此強助,琴音也恢復了從容。楊寧神色微沉,望向楊鈞的目光多了幾分失望,塤聲微微一沉,不但沒有迎頭痛擊,反而漸漸沉寂了下去,末了蒼涼悲愴的塤聲只余了一線在琴聲中勉力維繫,也不知道何時會消散在風中。
楊鈞心中微微一痛,他是妙解音律的人,從那若斷若續的塤聲中已經感受到楊寧心中的悲憤,可是他卻不能退縮,一具焦尾琴無關緊要,若有可能,他情願雙手奉上給楊寧,換得自己這個身份貴重,卻是無家可歸的弟弟一抹真心的笑容。可是如果他當真坐視旁觀楊寧強行奪去焦尾琴,不僅素娥小姐顏面無光,就是自己也難免會在眾人心目中落下一個無用的印象,向錦繡郡主求婚成功的可能會變得微乎其微,身為皇室親王,他有許多不得已之處,任憑漢王最寵愛的郡主花落別家,這絕不是他能夠承受的結果。如今朝廷內憂外患,外有胡戎隨時可能捲土重來,內有三藩厲兵秣馬窺伺大統,民生凋敝,幾盡涸澤而漁的地步,朝堂上卻有權臣虎視眈眈,自己身為輔政親王,只有摒棄一切私心雜念,為了社稷家國不惜任何犧牲,才能不負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守護住岌岌可危的大陳天下。眼前就是至關緊要的一步,絕不能為了兄弟之情而退縮,想到此處,楊鈞斂去心中苦澀,十指落如飛鴻,琴音威勢漸增。
崢嶸的琴音描繪群山萬壑的景象,琴音盤旋往複,層層拔升,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峰更比一峰險峻,清羽之音高亢孤絕,令人懷疑琴弦會承受不住,可是無論多麼高難的技巧,在楊鈞手下都是自然而然彈奏了出來,琴聲扶搖直上,宛若孤峰直入雲霄,卻又跌蕩起伏,宛若山巒迤邐不絕。只憑這一曲《高山》,眾人就知曉雖然楊鈞言語謙遜,但是琴道上的成就,實在是不在陸宏漸和素娥之下,而且他身份貴重,地位顯赫,琴音中自然帶了天皇貴胄的威嚴和雍容,能夠摧人魂魄,即便是琴藝差相彷彿的對手,也只有俯首認輸一條路可走。
素娥漫手撫弄着琴弦,側耳聆聽着楊鈞的琴音,心中生出讚佩之情,琴如其人,也只有這樣的男子才能夠將那個胡攪蠻纏的野人給懾服吧,想到此處,忍不住瞥了楊寧一眼,只見那少年臉色沉鬱,不復方才的孤傲,心中生出一縷快意。不過她畢竟性情高傲,在楊鈞相助之下壓制了楊寧的塤聲之後,反而生出不服氣的感覺,總覺得自己方才不過是措不及防,若是有備而來,也未必就讓楊寧佔了上風,想到此處,手下驀然加緊,《流水》再起,一縷飄忽莫測的琴音如同清風過戶一般溢出了竹簾,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宛若利劍一般從楊鈞威嚴沉靜的琴音節拍縫隙中透了出來。楊鈞指下琴音略略一滯,一縷清冽的琴音已經如同流水潺潺一般撲面而來,楊鈞心知素娥有意和自己一較高下,微微一笑,琴音抑而復揚,兩人的琴音在方寸空間裏撞擊在一起,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般的廝殺,一個如疾風暴雨,無所不用其極地打擊對手,一個如磐石砥柱,在江浪潮汐中巋然不動,但是隱隱的反擊卻從來不曾減弱,兩縷琴音各自使盡渾身解數,高低曲折,莫不如意,穿牆過隙,無孔不入,這一番斗琴宛若兩個勢均力敵的高手白刃相見,雖然不見血光,但是其中兇險卻是毫不遜色。不過這一曲《高山流水》彈到了尾聲,兩人琴音中的敵對之意已經漸漸淡去,一個琴音如高山巍峨,極剛處無堅不摧,沉鬱時如古壘劫灰,一個琴音如流水淙淙,極柔處無所不為,輕揚時似綠柳揚鞭,兩縷琴音充盈四合,相顧相知,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曲中真意這才展露出來。
眼看兩人將要握手言和,一縷變徵琴音破空而起,在楊鈞和素娥漸漸相合的琴音中生生劃出一道鴻溝,眾人側目望去,只見不知什麼時候,戰惲面前已經多了一具黑色的鐵琴。這具鐵琴比起尋常古琴短了許多,卻又闊上半分,琴徵似金非金,似鐵非鐵,卻透着沉重的質感,烏黑的琴弦透着幽幽的光芒。這具怪異的鐵琴配合戰惲冷冽的氣質,令人生出一種肅殺凜冽的威懾感覺。似乎沒有感覺到楊鈞和素娥驚異的目光,戰惲神色沉靜,只是半闔着雙目庄容撫琴,慷慨激昂的琴音從他指下響起,如鐵馬金戈,如號角爭鳴,如戰士犧牲,如孀婦泣血,清越處如鳳鳴九天,低沉處如龍吟深淵,鏗鏘有力,動人肺腑,生生壓住了那一曲顧盼相知的《高山流水》。
楊鈞和素娥雖然隔着一層竹簾,可是目光透過簾櫳縫隙堪堪相對,幾乎不需要溝通,已經是兩心如一,琴音各自一變,楊鈞的海月清輝奏出沉鬱雍容的清音,宛若千軍萬馬結成戰陣,生生壓住戰惲鐵騎縱橫一般的凌厲琴音,而素娥的指下卻奏出哀怨纏mian的凄楚琴音,彷彿是閨中女子悲泣,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中人,一聲聲凄涼悲泣,泣血難止,竟是消弱了戰惲琴音中的慷慨豪邁氣息,兩人琴音一正一奇,不過片刻,已經將戰惲的琴音束縛住了。戰惲琴音中漸漸多了幾許沉鬱怨憤,宛若矢盡糧絕,四顧皆是敵軍,一派茫然無措的景象,楊鈞心知到了決戰的最好時機,心念一動,琴音已經威逼上去,猛烈的琴音鋪天蓋地般傾瀉下去,想要湮沒戰惲的殺伐之音,而素娥的琴音也是一變,在楊鈞和戰惲互相爭鬥的琴音中纏繞徘徊,卻是常常奏出角羽之音,將戰惲意圖突出重圍的重音全部攔住,好像是外圍游弋的輕騎,伺機截殺。戰惲的琴音已經被消弱到極致,但是那一縷孤音卻是執着不退,宛若斷後孤軍,寧可兩敗俱傷,也不肯俯首投降,無論楊鈞和素娥的琴音如何變化,卻也難以達成斬盡殺絕的目的。
三人琴音爭鬥不休,秋素華卻是暗吐香舌,她知道自己不過會奏些纏mian的靡靡之言,哪裏能夠和這三個胸藏甲兵的高手相提並論,一點也提不起加入的興趣,目光只在楊寧身上轉來轉去,卻見楊寧凝神靜聽,陶塤早已經停止了吹奏,似是認輸的模樣。可是秋素華何等樣人,生平最慣看人眉梢眼色,只覺楊寧一雙鳳目冰火相融,沉靜的面容透出雍容高貴的氣息,微微挑起的唇角帶着一抹笑意,竟是胸有成竹的模樣。心中一動,秋素華拿出一具桃花色的瑤琴,懶洋洋地撥動琴弦,一縷柔媚的琴音宛若春露一般若有若無地滲透開來,初時還只是在外圍邊緣徘徊,不過片刻,已經將素娥的琴音引開了戰場,千絲萬縷宛若相思無限,纏mian悱惻,動人心弦,戰惲的琴音得她相助漸漸擺脫頹勢,進退攸忽,和楊鈞分庭抗禮起來。楊鈞目中閃過寒芒,琴音有意無意地減弱了威勢,素娥冰雪聰明,也是有樣學樣,四人琴音在空間纏繞交錯,漸成均勢。但是明眼人如陸宏漸、青萍者已經明白勝負誰屬,雖然表面上雙方勢均力敵,但是姑且不論楊鈞、素娥的琴音比起戰惲、秋素華更勝一籌,只憑彼此的合作,就已經高下立見。楊鈞和素娥雖然是初次相逢,可是這兩人的琴音龍鳳和鳴,幾乎是毫無縫隙,天作之合,戰惲和秋素華卻是心存忌憚,舊怨難消,落在下風時還可以守望相助,佔據上風時便開始貌合神離,此消彼長,不多時兩人的琴音已經再度落了下風。
感受着四人琴音的變化,陸宏漸微微一嘆,以他對古琴的痴迷,自然也想參與這一場別開生面的斗琴,只是現在已經遲了,雙方強弱雖然已經很明顯,但是若想勝負分明還需不少時間,而且並非沒有覆盤的可能,場中已經是平衡之勢,不論是誰都不會容許變數加入,如果自己現在奏出琴音,縱然是有心相助弱者,只怕也會遭遇所有人的圍攻吧。
俞秀夫的琴道造詣自然還沒有到達這個地步,可是他也能夠隱隱感覺到場中四縷琴音交纏生成的張力,覺得沒有自己插手的可能,只是自己原本就沒有存心奪琴,反而是原本大言不慚的魔帝子靜,此刻又該怎麼辦呢?雖然他很想子靜丟醜,可是如果要牽連到青萍的話,他寧可子靜有力挽狂瀾的本事,想到此處,忍不住瞥向旁邊的楊寧和青萍,希望看到一些轉機。卻見青萍星眸含情,倚在楊寧懷中巧笑嫣然,似乎並不為楊寧的落敗而難過,俞秀夫只覺得強烈的妒意如同烈火一般在胸中燃起,再也難以抑制。正在這時,卻見楊寧舉起陶塤放到唇邊,一雙鳳目中透出強烈殺機,俞秀夫不覺怔住。
顏紫霜是唯一心思不在斗琴上面的人,她的目光始終透過窗子看向滔滔江水,這一次斗琴可以說已經達到了她的一半目的,楊鈞展露異彩,想必能夠得到焦尾琴,更可獲得那顆高傲無比的芳心,但是另外一半的目的能否達到呢?她用盡心機激使平煙前來江寧,可是明明報仇雪恨是平煙理所當然的選擇,可是為什麼平煙卻不肯出手呢?她真的無法理解這個師姐莫測的心思,唉,魔門餘孽死灰復燃也就罷了,怎麼翠湖當中也讓自己這麼費心呢?
就在顏紫霜浮想聯翩的時候,一縷凄厲的塤聲宛若利刃一般撕裂了琴音,破空而起,眾人都是渾身一震,舉目望去,只見楊寧神色孤傲地吹奏着陶塤,塤聲卻是雜亂無章,只是透着琴音的空隙穿入,然後撕裂焚毀。不論是敵是友,四人都覺得那凄厲如猿猴哀鳴的塤聲漫天鋪地地潮湧而來,每一聲都擊在自己琴音的空隙節拍上,稍有容讓就被扯得支離破碎,無奈之下只得強行抵禦,但是不過片刻,琴曲已經難以為繼。可是那塤聲卻是越來越凄厲,雖然毫無一絲美感,卻是毫不留情,摧枯拉朽一般將四人的琴音粉碎。
楊鈞四人都覺得心中苦澀難言,斗琴之道無論如何都有一個底線,就是自己的琴音也要成調才行,可是這楊寧卻絲毫不顧這個默契,只憑一聲聲毫無章法的凄厲塤聲,已經佔據了所有主動,將眾人有心無意地攻擊抵抗化成烏有。這哪裏還是斗琴,分明是白刃交鋒,楊寧一人迎上了四人圍攻,還是遊刃有餘,四人卻已經捉襟見肘,勉強支撐。到了這時,眾人心中已經有了明悟,若想取勝,與其說是看琴藝高低,倒不如說是看武功見識的深淺,可是這些人里,還有誰有楊寧這樣的武道修為呢?楊寧竟是選擇了最適合自己的方式進行所謂的斗琴,若是所料不差,方才的隱忍退讓,卻是想讓更多的人陷入戰鬥,避免在最後雷霆掃穴的關頭遭遇背後突襲吧。
若有所悟,秋素華想要罷手認輸,她原本的目的不過是攪亂局勢,等到楊寧出手的時候相助一番,也算是報答赤壁之戰的指點恩情,可是到了這時,她卻驚駭的發覺那聲聲塤音宛若魔音一般,自己的心臟似乎隨着塤聲的變化忽快忽慢,一時間氣血紛亂,若是不以琴音相抗,只怕會心碎而死,哪裏還敢停手。偷眼望去,只見楊鈞和戰惲也是神色慘白,簾內的素娥雖然勉力奏出平和的清音,可是琴音斷斷續續,明顯也受了塤聲摧折,修長的嬌軀似乎在漸漸萎頓下去。
塤聲越發急切,如同猿鳴蟬噪,虎嘯龍吟,其中更透出難以描述的凄苦悲愴,就連沒有參與斗琴的諸人也開始變色,那個白衣侍女一聲慘呼,已經跌倒在地,昏迷過去,俞秀夫勉強運氣抵抗塤音,卻覺得氣血翻湧,若非沒有參與斗琴,只怕也脫不開塤音的束縛。陸宏漸雖然是文士,但這些年來天下動蕩,即使是文人也往往會舞刀弄劍,他又是常見往來深山大澤,若沒有防身之力,只怕早就沒命了,所以雖然臉色蒼白,還能勉強支撐。只有吳澄始終神色平靜,在那裏側耳傾聽,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當然還有一個例外就是青萍,雖然她離楊寧最近,可是楊寧另一隻手按在她背心,將綿綿真氣緩緩渡入,護住了她的心脈,所以她反而聽得眉飛色舞,令人看得心中鬱悶。
眼看楊寧即將大獲全勝,顏紫霜神色冰寒,她沒有帶琴來,原本就想冷眼旁觀,可是此刻再也按捺不住,正想出聲喝止楊寧的肆意妄為,一縷輕細柔和的簫音越過煙波重樓,一聲聲宛若嘆息,好像直接滲透進了眾多幾近乾涸的心靈,塤音驀然一頓,那縷簫音已經如同藤蘿一般纏繞上來,塤音似要擺脫簫音的束縛,越發的凄厲孤絕,但是簫音如絲如縷,幾乎將塤音湮沒其中。趁着這難得的良機,四縷琴音,彼此呼應,交向退避,漸漸低沉了下去,終至渺無聲息,宛轉閣中只余簫音塤聲纏鬥不休。
沒有了琴音的干擾,塤音漸漸有了曲調,其中竟有玉石俱焚,與敵偕亡的孤絕桀驁意味,而那縷簫音卻是凝聚起來,不再飄忽不定,音色明亮悲愴,卻每每在塤音逼近時緩退避敵,然後曲折迎上,簫音塤聲,一個輕柔纏mian,一個凄厲孤絕,一剛一柔,相互激蕩,斗得難解難分,雖然比方才琴塤爭鬥時氣勢弱了許多,但是其間隱隱的鋒芒,卻透出無窮的殺機血腥,竟有生死相搏之勢。
顏紫霜神色一寬,唇邊漏出一縷笑意,靜下心思仔細聽去,只覺簫音塤聲雖然是剛柔分明,但是凄厲孤絕中也有一絲隱忍容讓,輕柔纏mian中也有竹節般的堅韌不屈,簫音清麗,令人意盪神搖,塤聲凄厲,宛若鬼哭猿啼,不成曲調,兩者相比,猶如天淵之別,只是簫音固然是九轉迴腸,塤聲卻也是變化莫測,竟是平分秋色的局面。
正聽得入神,顏紫霜突覺丹田真氣一滯,心中微驚,正要調息氣血,只覺原本在耳邊的簫音不知怎麼聲聲纏繞在心頭,而凄厲的塤音似乎也和自己的心聲一起跌宕起伏,周身真氣似乎都消散開來,強行忍住心中的驚慌,顏紫霜四下瞧去,只見琴室內眾人都已經癱倒在地,陷入了半夢半醒的境地,就連那自己瞧來高深莫測的吳澄也不例外。心中電光一閃,顏紫霜已經明白自己太過大意了,雖然簫音塤聲彼此為敵,但是不知道是那兩人心有默契,還是無意的結果,卻聯手將捲入其中的其他人全部無聲無息地制服,而且事先毫無徵兆,就連自己也未能事先發覺,一聲輕嘆,顏紫霜無奈地搖搖頭,斂去心思,全心全意地調理起真氣來,即使以她的武功,也是過了一拄香時間,才將那幾乎點點滴滴滲透進心房的簫音和一聲聲催肝裂膽的塤聲隔絕在心靈之外,感覺到真氣點點滴滴的開始恢復,顏紫霜這才放下心來,看來師姐並沒有想和魔帝同流合污呢。
楊寧停下吹奏,一聲輕嘆,揚聲道:“你既然已經來了,為何還不顯身,這裏已經沒有外人可以打擾我們了。”
一聲幽幽嘆息不知從何處傳來,人影一閃,窗前已經多了一個荊釵布裙,長身玉立的女子,大約二十五六歲年紀,五官絕麗,風姿無雙,容顏卻如冰雪般寒冷,雖然青春依舊,但是兩鬢微染,給這女子憑添了幾分風霜憔悴。腰間束着青絲纏銀的帶子,除此之外這女子周身上下再沒有一件飾物,只有手中一管淡黃色的竹簫上繫着一塊尋常青玉,算得上略有價值。
一望見這女子,楊寧眼中原本澎湃的戰意驀然一滯,目光在那女子鬢角眉梢流連了許久,才訥訥道:“平姑娘,你是要來殺我的么?”
平煙深深凝望着楊寧的面容,雖然分開不久,可是這個少年的氣質有了明顯的變化,再沒有從前的那三分稚嫩青澀,眼底凝結的沉鬱悲涼雖然被淡漠的神情遮蓋住了,那種被世人拋棄,遺世而獨立的孤傲越發鮮明,若非偶然瞥見身邊少女的眼神還帶了幾分柔情蜜意,只怕這少年對塵世已經再無牽挂了。心中生出一縷酸楚,轉瞬間又被怒火和仇恨淹沒,平煙舉步走到楊寧身前,冷冷道:“十年之約,我不能再守,你若有什麼要求,可以對我說,我會盡量給你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
楊寧心中千迴百轉,良久才道:“世間本就沒有所謂的公平,我接受你的挑戰,但是要你一個承諾,你我之間的恩怨和青萍無關,不論何等情形下,你不能傷害她。”
平煙沒有立刻答應,目光在楊寧和青萍身上徘徊了片刻,淡淡道:“你可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楊寧坦然道:“我知道,我已經將自己生平最大的軟肋呈現在你的面前,若論武功,雖然這些日子以來我大有進步,雖然無法和你相比,但是如果我執意逃走,你也無奈我何,可是如果你全力攻擊青萍,我為了保護她惟有死戰到底,十年的差距不是短短時日可以彌補的,你掌握了我這個軟肋,就是將我置於必死之地。”
平煙微微一曬,道:“你是篤定了我的性子,知道我不會作出這等無恥行徑,才敢說出來的么?”
楊寧淡淡道:“若是你也像別人那般無恥下流,這世上還有何人配做我的對手呢?”
平煙眼中閃過璀璨的光芒,半晌才道:“好,我答應你,縱然日後她來向我挑釁,我也不為難她。”
楊寧低下頭去,正瞥見青萍驚恐欲絕的星眸,微微一笑,低聲道:“姐姐,你放心,我若不想死,沒有人可以殺我,你在這裏等我回來。”說罷輕輕在青萍睡穴上點了一指,青萍好不容易掙扎着醒過來,卻只能任憑楊寧的影子在眼中漸漸淡去,緊緊地抓住楊寧的衣襟不肯鬆手,最深的恐懼將她完全淹沒,好像這一入睡,就會失去了所有,卻終究只能不甘不願地陷入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