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綠霧鎮 第一章
第一章
陽光透過薄霧照進小鎮時已經是早上九點了。鎮上的小店鋪大多還沒開門，只有橡木酒館的門開了一條縫，那是給宿醉的酒鬼們留的。
“沒有人可以在哈班的眼皮底下賴賬！”
隨着酒館大門被粗暴的打開，酒保哈班的粗嗓門就傳了開來。
酒保哈班左手推門，右手像拎小雞似的拎着一個人——那人其實並不算瘦小，只是哈班兩米二的身材太過高大。
哈班罵罵咧咧的又嚷嚷幾句，把那人往外一丟，轉身把大門狠狠一甩，回去了。
那人被哈班一咕嚕扔到了門口石板路的對面，像個稻草人一樣翻了幾個身，一隻腳落進了路旁的臭水溝里，不動了。
水溝里滿是污水和酒鬼們的嘔吐物，老遠都能聞到，這人卻毫無知覺，甚至一點反應都沒有。
小鎮在經過這一個小插曲后，很快恢復了平靜。
那人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躺着。
過了好一會兒，那人突然開始渾身抽搐，身子猛地弓了起來，像只蝦米一樣側躺着，雙手捂着胸腹，不住的抖動，緊接着，“嘔……”地一聲，噴出一口血來，歇了一會兒，又接連吐了好幾口血才停下。血落在石板上，鮮紅中帶着幾縷黑絲——顯然是被扔出來之前就挨了一頓胖揍。
吐完血，那人又不動了，弓着身子，嘴角的血還在慢慢溢出來，沾滿了半邊臉頰。
吐血的響動沒能驚醒小鎮，因此四周仍是一片寂靜。
太陽繼續上升，綠色薄霧終於開始慢慢消散。小鎮也終於從沉睡中蘇醒，開始了忙碌而又平淡的一天。
最早開門的是鐵匠鋪，接着，裁縫鋪、雜貨店、麵包房……一家接一家開了門，等着一天的第一筆生意上門。
再過不久，來自南邊鹿泉關要塞的趕路人就要到來，稍作停留之後繼續趕路，這些路人的消費是小鎮最大的收入來源之一。臨近中午的時候，還有不少冒險者從別的地方來到這裏，要趕去鹿泉關要塞，去尋找發財的機會，那時小鎮又會迎來另一個消費高峰。
這會兒店鋪才剛開門，正做着開業前的最後準備，鎮子裏幾乎很少有人在走動，只有幾個貪玩的小孩不顧父母的警告，早早的在青石板路上追逐玩耍。
很快，小孩兒們就發現了躺在地上的倒霉蛋。他們也不怕那人身上的血跡，因為生活在這裏，見慣了冒險者們的衝突爭鬥，他們對流血事件也見怪不怪了。
他們捏着鼻子靠近了這個一動不動的傢伙，看了一會兒，又遠遠退開，聚在一塊兒七嘴八舌商量起來。
“死了嗎？”
“沒有，還在喘氣呢！”
“戴着拳套，是個格鬥家呀。”
“怎麼只有一隻拳套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一定是喝酒沒給錢，被傻大個哈班揍了一頓扔出來了，哈班把他的武器收起來，等他醒了再去還錢，那時候哈班才會把他的武器還回來。”
“你怎麼知道的？”
“哼哼，這是我叔叔告訴我的，他在鹿泉關當兵，知道好多東西呢。”
“當兵？他很厲害嗎？比冒險者還厲害？”
“冒險者？當兵的比冒險者厲害多了……”
“冒險者也有厲害的，比當兵的還厲害。”
“胡說！冒險者怎麼能打的過當兵的？”
“你們別吵，冒險者有厲害的，當兵的也有厲害的，要看他們的等級高不高。最厲害的是黃金級高手，差一點的是白銀級，最差的是青銅級和黑鐵級……”
“哇，你懂的真多！”
“那當然，我舅舅是青銅級的冒險者，十個黑鐵級的人也打不過他。”
“哇！這麼厲害？”
“我爸爸說了，將來我長大了，也要去當冒險者呢！”
“那……這個呢？厲害嗎？”
“嗯，我聽說了，格鬥家是冒險者裏面最不厲害的。”
“哦……難怪被傻大個扔出來就吐血了，真是弱。”
“那咱們去別處玩吧。”
“嗯，不行！咱們還是去告訴桃樂絲姐姐吧。”
“對呀對呀，桃樂絲姐姐也是格鬥家啊。”
“是啊，而且桃樂絲姐姐很厲害的。”
“桃樂絲姐姐……當然，比咱們是厲害多了，但是冒險者會用鬥氣，她就打不過了呀。我舅舅就是會鬥氣的高手！她肯定打不過我舅舅的。”
“那，桃樂絲姐姐的爸爸呢？他打得過你舅舅嗎？”
“肯定……打不過的吧……”
“好了，我們快去吧。”
“呃，我不去了，我要回去告訴我爸爸，讓他帶我去問舅舅。”
“我，我也不去了，我媽媽不讓我去桃樂絲姐姐那裏。”
“那，你們不去，我們去，問問桃樂絲姐姐，她可不會騙人。”
“哼，你們自己去吧。”
幾個小孩嘰嘰喳喳爭論半天，終於拿定了主意，分成了兩撥，各自跑開了。
只有那個躺在地上的人，仍然沒人理會。
……
就在第一波趕路人來到綠霧鎮，在鎮子裏歇歇腳，補充行李物資的時候，躺在地上的倒霉蛋已經成了人們指指點點談論的對象。
“呦，好久沒見到了哈，吃霸王餐吶？”
“是個格鬥家呀，怎麼這副德行？”
“格鬥家聯盟本來就夠弱的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敗類嘿……”
“……”
“吱扭吱扭……”
就在人們的議論聲中，一個扎着暗紅色齊腰長辮子的女孩推着一架木輪板車，來到了那人身旁。
她聽着人們的議論，本來就紅撲撲的臉蛋有些發燙，越發紅潤了，她硬着頭皮抬起了地上那個倒霉蛋——別看她瘦瘦小小，力氣竟然不弱，輕輕鬆鬆把那人搬上了板車。
然後，她推着板車像是逃跑似的匆匆離開了。
“這個小姑娘是誰啊？”
“你不知道？她是咱們這裏格鬥家分會負責人的女兒。”
“這裏有格鬥家分會？鹿泉關都沒有，這裏怎麼有一個？”
“這話說起來就有些長了，很早以前鹿泉關還沒建好的時候，所有的冒險者分會都建在咱們綠霧鎮上，後來才搬去鹿泉關的……”
“哦，原來是這樣啊！”
“看來格鬥家聯盟真的是越來越弱勢了。”
“可不是嘛，這兩年冒險者越來越多，可十天半個月都遇碰不到一個格鬥家咧。”
“就是就是，我看啊，要不了多久，這裏的格鬥家分會，也要開不下去了……”
“哎，你們聽說了嗎？最近鹿泉關劍士分會又出桃色新聞啦……”
“是嗎是嗎？這次又是誰啊……”
“……”
人們仍在議論着，沒一會兒又把話題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議論聲越來越遠。
女孩桃樂絲推着板車，向格鬥家分會的方向匆匆走去。
綠霧鎮依山而建，有兩條呈十字形交叉的主街道，把鎮子分割成均勻的四份。其中聯通南北的主幹道南面通往軍事要塞鹿泉關，向北通往北方富饒繁華的各個公國王國；東西方向的主幹道向西可以通往西大陸的各大帝國，往東是一座名叫“馬格力山”的小山丘。
綠霧鎮格鬥家分會，就在靠近馬格力山山腳的地方。那是個單獨的小院子，離着別的房屋稍微有些距離。
先前給桃樂絲報信的小孩們現在遠遠的跟在後面，不敢靠近，因為這會兒格鬥家分會敞開的院門前，站着一個人。
一個鬍子拉茬的中年人，留着半長不短的頭髮，定定的站在那裏。他右手捏着一個黃銅的酒壺，左手背在身後，臉色有些陰沉。
他的頭髮和女孩桃樂絲一樣，都是暗紅色。
女孩拉着板車走到門前，乖巧地喊了一聲“爸爸”，他點點頭，側過身子，說道：“放到水泵那裏，給他沖洗一下。”
他是女孩桃樂絲的父親，格鬥家分會負責人，桃泰龍。
桃樂絲“嗯”了一聲，桃泰龍停了一下，說：“還是我來吧，你把板車停好就行了。”
說完轉身進院子，把門一關。
吱嘎——咣當！
老舊的院門**着，合上了。
老遠跟在桃樂絲後面那幾個小孩見沒熱鬧看了，也無精打採的散去了。
院子裏。
桃泰龍看着板車上的倒霉蛋。
經過簡單的沖洗，這人的面貌也看得清楚了：一頭黃褐色的短髮，年輕卻消瘦蒼白的臉，還帶着點點血跡的嘴唇微微發白，這會兒正輕輕顫抖着。
“爸爸，熱水燒好了。”伙房裏傳出桃樂絲的聲音。
桃泰龍拿起別在腰間的酒壺呡了一是口，又別了回去，扛起這個昏迷中的年青人，大步走向伙房。
伙房裏已經擺好了一隻半人高的木桶，裏面是水溫調試得剛剛合適的浴湯。
桃泰龍把年輕人放下，桃樂絲把門帶上退了出去。
……
等桃泰龍把年輕人收拾得乾乾淨淨，扶到床上，再回到院子裏時，時間已經是正午了。
桃樂絲坐在卧室前的長椅上，桃泰龍坐在女兒身邊，又呡了一口酒。
兩人不說話，靜靜地看着院子外稀稀落落的樹木和不遠處蔥蔥籠籠的馬格力山。
院子不大，但是設施齊全，正當中一間是辦公接待室，格鬥家聯盟的徽標掛在門頭，門口也有兩排休息用的長椅。
兩廂一邊是負責人生活起居的卧室、廚房還有兩間臨時的客房；另一邊只搭了個棚子，下面擺放着格鬥家訓練和測試用的各式器械，是個簡易的訓練棚，看樣子常有人收拾打理，器械都保存的很好。
卧室外只有一條長椅，父女倆就這麼沉默的坐在一頭，半天不說話。
桃泰龍酒不離手，喝了好幾口，終於喝光了壺裏的酒。
他晃晃手裏的黃銅酒壺，確定裏面再也沒有一滴酒了，才意猶未盡的收起來。
“咳咳，”清了一下嗓子，他問女兒，“那些人怎麼說？”
“啊？”桃樂絲沒反應過來，頓了一下有些委屈的說：“他們說得很難聽……”
接着，她把聽來的那些話都重複了一遍。
桃泰龍聽着女兒的話，眉頭微微皺起，但沒有插嘴。
“……大概，就這些了。”桃樂絲把自己的委屈和那些難聽的閑話都告訴了父親，想要得到父親的一點安慰。
“還記得上個月那個人嗎？”桃泰龍卻說起了另一件事。
“記得，”雖然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轉移話題，桃樂絲卻沒有任何不滿，“青銅初級武者楊格沃?森迪奧，被砍掉了右手。他明明是被冤枉的，那件事情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卻為了面子去和那個青銅巔峰的劍士決鬥……”
想起上個月那個更加倒霉的格鬥家，桃樂絲心裏的傷心也被勾了起來：“他就這樣被廢掉了，一輩子都只能做個普通人了，他好可憐。還有三個月前……”
女孩子終究是心軟的，這些不愉快的傷心委屈的事一件件被記憶勾起，就停不下話匣子了。
“好了，”桃泰龍適時的打斷了女兒的抱怨，語氣淡淡的說：“今天這個，也好不到哪兒去。”
“啊？”女孩兒的同情心和好奇心同時被勾起，停下抱怨，詢問地望着父親。
“他被人下了毒。按理說這種毒會要了他的命，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還能活下來。而且，他原本已經練出偽鬥氣了，也許再過半年就能進入黑鐵級，成為一名正式的武者了……可惜，可惜了，他再也沒有機會了。能活下來，已經是他最大的運氣了。”桃泰龍平靜的說。
女孩心裏的傷心難過和委屈在聽到父親的話之後，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可以看見霧蒙蒙的水汽在她大大的眼眶裏滾動。
但她卻堅強的忍住了，她吸了吸鼻子，說：“爸爸，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裏，回家鄉去？我不想呆在這裏了。”
“不用急，”桃泰龍抬頭望着天空，“大概一兩年，一兩年之內，東大陸的格鬥家聯盟就會慢慢被擠出冒險者工會，到時候，就算我們想留下來，也會待不下去的。那個時候，我們就回家，回家陪你媽媽去。”
“嗯！到時候我們就回家去。”雖然眼角還掛着一點點淚痕，桃樂絲還是笑了。
桃泰龍板着的臉也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來。
然後，他臉色又沉了下去。他有些愧疚的說：“對不起，桃桃，爸爸又讓你受了委屈。”
“沒事的，爸爸，我答應過媽媽，我會堅強的陪着爸爸的。這點小委屈不算什麼的！”女孩捏緊了小拳頭安慰父親。
桃泰龍不說話，低下頭去，下意識的摩挲着腰裏的銅酒壺。
女孩看到父親的反應，知道他想起母親，也跟着沉默了下來。
院子外，傳來小鳥嘰嘰喳喳的叫聲。微風吹過稀疏的樹林，帶走了鎮子裏最後的綠霧，綠霧鎮的一天，才算是正式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