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她噢了一聲,說:“我一直在這裏啊。”她簡明扼要地將自己這些年的職場翻滾向他介紹了一下,他揚起眉來:“你專業不是西班牙語嗎,怎麼現在做廣告?”
小語種找工作有多難……尤其是像她這種一流大學二流專業畢業的三流學生,她又笨,永遠考不到翻譯資質。
何況他碩士學位還是微電子呢,結果現在還不是跑去當了無良地產商。
真令人喪氣,本該蕩氣迴腸的舊戀重逢,說的偏偏是這種無聊又無聊的旁枝末葉。要緊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那樣多那樣多的話,在人生最悲苦的日子裏,一直是她最後的支柱。再難再痛的時候,她也忍了過去,只是想如果可以再見到孟和平,如果可以再見到他——但明明知道不會,命運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今天真的給了奇迹,她卻全都忘記了——因為他已經忘記了,坦然地、從容地,忘記了。
他正視她,並且微笑。
而她直到這一秒,仍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她躲在暗夜的被窩裏哭泣,唯一僅存的執念是有生之年還可以見到他,然後號啕大哭,將全部的痛,一點一點講給他聽。
今天才知道是多麼幼稚的事。即使再次見到了他,他也不再是她的孟和平。
從前的種種都化成了灰,被風吹散在時間裏,一點一屑都不剩下。
他想起來:“你在這裏做什麼?”
她說:“來看位朋友。”
他忽然揚眉:“你來看東子?”
原來整個十七樓病區,竟只住了一位病人阮正東。
原來這樣滑稽,孟和平竟同她一樣,都是來看阮正東。
其實當年她曾聽他提到過東子,甚至還聽他講過由來,因為《閃閃的紅星》裏潘冬子的緣故,東子的祖父才給孫子取了這麼一個小名。據說兩人自幼好得如膠似漆,相親相愛如同胞兄弟。後來東子在國外多混了兩年,革命的友誼才暫時出現了空白。
而她就正好填在那空白里。
其實她一向遲鈍,孟和平過去總說她是傻丫頭,叫得那樣親昵,後來一想到,心裏就是空落落地一酸。
她是傻,是真傻。
祥林嫂這句話,要用到這裏才好。
她其實早該想到的,在看到那盒火柴的時候,這種特製特供的火柴,外頭不會有流傳。
孟和平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看號碼,並沒有接。不知是不是女朋友打來,也或者是他老婆。她拚命回憶雜誌上的報道,可是中規中矩的財經雜誌,半句八卦都沒有提,壓根就沒說他有沒有結婚。她忽然慚愧起來,有沒有老婆都不關她的事情了,有句話說得好,從此蕭郎是路人。
“和平!”阮正東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出現,“我說你怎麼不接電話,原來已經到了。”
孟和平上下打量他:“氣色這麼好,還住什麼醫院,不如回家養着去。”
阮正東笑,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啊,可大夫不幹。”世上難得有人穿睡袍還能這樣得體,站在醫院走廊,跟站在自家卧室似的風流倜儻。但也許是舊情人眼裏出西施的緣故,她覺得孟和平更好看,衣冠楚楚,氣宇軒昂。兩個男人只顧敘舊,還顧不上她,她心裏直發虛,要不趁這機會逃之夭夭,也是好的。
還沒邁出腿去,病房裏忽然有人探出頭來:“哥,是不是和平來了?”
聲音嬌俏甜美,正是她適才聽到的那一個聲音,沒想到長相更甜,看上去十分面熟。同阮正東一樣,有一雙伶俐的眼睛,見着孟和平,眼波一閃,亦嗔亦嬌:“不是叫你七點來接我,怎麼這麼早就來了?”一轉頭見了她,也不做聲,只是笑吟吟瞧着她。
阮正東這才像是瞧見了她:“佳期你來了?”向她介紹:“這是我妹妹阮江西。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後向那一對璧人含糊其辭地指了指她:“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來的人生,從來沒這麼熱鬧過。
舊歡新知齊齊登場,而且還有情敵夾裏頭——可到底誰是誰的情敵啊,她還真沒攪清楚。
結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對她好奇到了極點,親自替她倒茶。在醫院還能喝到這樣香甜的八寶茶,實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說:“這茶還不錯吧,是打電話叫老三元送來的。”她不吭聲,免得顯得自己少見多怪,老三元茶莊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為店堂小,位子有限,據說許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預約排號,居然肯送外賣到醫院,這種面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東不能喝茶,端杯白開水陪着,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醫院來的。阮江西描述他暈倒時的場景,繪聲繪色,講到要緊處一驚一乍,抑揚頓挫。饒是佳期這不相干的人,也聽得緊緊提着一口氣。阮正東笑:“甭聽西子駭人聽聞,她是做新聞的,有職業病。”
佳期這才想起來她為什麼面熟,因為她是新聞評論的女主播,人比鏡頭上看起來要年輕許多,大約在節目裏總是言詞犀利批評時事,所以給人印象很鮮明。其實現實里也只是嬌俏的年輕女子,口齒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馬,俊男美女,各自事業有成,任憑誰聽了都會覺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電話響起來,她趁機走開去接。是周靜安打來,興高采烈:“快來快來,新世界在打折,有條裙子真適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