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春天,又一個收茶的季節來了。
好幾天來,妻子一直在念叨着普洱的那些茶山,一次次下決心要趕過去賞茶、採茶。但是,實在被教育任務拖住了,怎麼也走不開。她對那些茶山,留下了很特別的感覺,因此在品茶時常常剛一入口就說出了來自何山,而且總是說對,讓老茶客們佩服不已。我就是在這一點上,遜她一步。對此,她謙虛地說:“女人嘛,只是在口感上稍稍敏銳一點,何況我經過實地踏訪。”
唇齒一捫,就能感知每一座山,卻放掉了當季的山色山嵐,放掉了今日的沾露茶香,真有一種說不出的遺憾。
普洱的茶山,確實值得嚮往,即便不是這個季節。我一直在世界各地漫遊,深知目前普洱市的自然生態環境,已達到國際一流水準。
何謂國際一流水準?那就是用現代人歷盡歧路后終於明白了的智慧,小心翼翼地保護並營造了遠古時代地球生態未被破壞前的原始狀態,同時使之更健康、更科學、更美觀。那種豐富、多元、共濟、互克、飽滿、平衡的自然奇迹,其實也是人類與自然談判幾千年後最終要追求的目標。首尾相銜的一個大圓圈,畫出了人類的宏大宿命。為此,我常去普洱,把它當作一個課堂,有關哲學、人類學和未來學。
普洱茶六大茶山,一般指古茶山。以瀾滄江為界,分為瀾滄江內六大茶山:攸樂、革登、倚邦、莽枝、蠻磚、漫撒或易武、倚邦、攸樂(基諾)、漫撒、蠻磚和革登;江外六大茶山:南糯、南嶠、勐宋、景邁、布朗、巴達。
於是,一杯普洱茶,也就在陳釅、暖潤之中,包含着人與自然間的幽幽至義。
經常有朋友在茶桌前鄭重地說一聲,今天,請喝五十年的老茶。
我則在心裏說,其實,這是五千、五萬年的事兒。喝上一口,便進入了一個生態循環的大輪盤。在這種大輪盤中,人的生命顯得非常質感又非常宏觀,非常渺小又非常偉大。
我已與妻子商量好,每年新茶採收季節,應該憑藉著我們對普洱茶的鑒識能力,會同其他專家,以最嚴格的標準選購一些好品種收藏起來。我們夫妻還可以設計一個新的品號,隨名字,就叫“蘭雨一品”吧。她在這個領域的位置比我高,應該放在前面。還會有一種最簡單的紙質包裝,上面要慎重地蓋上我們兩人的印章。
這麼一想,就很高興。這年月,老茶已經收不到,也存不起了。對於每年的新茶,我們雖然可以選得很精,但還是沒有能力多收。我們只想把自己的眼光變成一小堆物態存在,然後守着它們,慢慢等待。等待它們由青澀走向健碩,走向沉着,走向平和,走向慈愛,最後,走向絲竹俱全的口中交響,卻又吞咽得百曲皆忘。
具體目的,當然是到時候自己喝,送朋友們喝。但最大的享受是使人生多了一份惦念。這種惦念牽連着貯存處的一個角落,再由這個角落牽連南方的連綿群山。這一來,那一小堆存茶也就成了一種媒介,把我們和自然連在一起了,連得可觸可摸、可看可聞、可感可信。說大了,這也就從一個角度,體驗了“天人合一”的人格模式和文化模式。
這種人格模式和文化模式,暫時還只屬於中國。我在以前的兩本書里提到,改變中國近代史的“鴉片戰爭”,其實是“茶葉戰爭”。英國人喝中國茶上了癮,每家每人離不開,由此產生了貿易逆差,只能靠販毒來抵賬。我又說了,他們引進了茶卻無法引進茶中詩意,濾掉了茶葉間滲透的中國文化,這或許也是他們的文化自衛。但是,這些與炮火滄海連在一起的茶,基本上都不是普洱茶。普洱茶的文化,在空間和時間上更穩健、更着地、更深厚、更悠長。因此,在中國文化開始從“文本文化”轉向“生態文化”的今天,它也就成了一種重要的文化標誌。
當代普洱茶之大票示例
在這個意義上,一個地道中國人的安適晚年,應該有普洱茶伴隨。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喝一口便知。
二〇一二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