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茶的“核心機密”是什麼?這個問題不能由過於痴迷的茶客來回答。這正如,只要是“戲迷”,就一定說不清楚所迷劇種存在的根本意義。能夠把事情看得比較明白的,大多是保持距離的客觀目光。

在我認識的範圍內,往往越是年輕的研究者反而越能說得比較清楚。例如,一九七四年才出生的普洱茶專家太俊林先生,在這方面就遠勝年邁的老茶客。距離也不是問題,兩位離雲南普洱很遠的東北科學家,盛軍先生和陳傑先生,對普洱茶所作的研究就令人欽佩。

因此,我希望茶客們也能聽聽有關普洱茶研究的當代科學話語。即便遇到一些不熟悉的概念,也請暫時擱下杯壺,硬着頭皮聽下去。

我們不妨從發酵說起。

何謂發酵?簡單說來,那是人類利用微生物來改變和提升食物細胞的質地,使之產生獨特風味的過程。平日我們老在暗中惦念的那些食物,大多與發酵有關,例如各種美酒、酸奶、乾酪,豆腐乳、泡菜、納豆、醬油、醋等等。即便是糧食,發酵過的饅頭、麵包也比沒有發酵過的麵粉製品更香軟、更營養。在醫學上,要生產維生素、氨基酸、胰島素、抗生素、疫苗、激素等等,也離不開發酵過程。

可見,如果沒有發酵,人類的生活將會多麼簡陋、寡味,我們的口味將會多麼單調、可憐。

發酵的主角,是微生物。

一說微生物,題目就大了。科學家告訴我們,人類在地球上出現才幾百萬年,而微生物已存在三十五億年。世界上的生命,除了動物、植物這“兩域”外,“第三域”就是微生物,由此建立了“生命三域”的學說。這些無限微小又無限繁密、無比長壽又無比神秘的“小東西”,我們至今仍然了解得很少,卻已經逼得當代各國科學家建立了包括基因工程、細胞工程、酶工程等等分支組成的生物工程學來研究。儘管研究還剛開始,奇迹已嘆為觀止。聽說連開採石油這樣的重力活兒,遲早也可以讓微生物來完成。真不知道再過多少年,這些“小東西”會把世界變成什麼樣。

這就可以說到普洱茶了。它就是由兩批微生物菌群先後侍候的結果。

第一批微生物菌群長期活躍在雲南的茶山裡,一直侍候着大葉種古茶樹,使它們能夠保存並增加多酚類化合物,如茶多酚、茶鹼、兒茶素等等,再加上氧化酶,為普洱茶的製作提供了良好的原料。

第二批微生物菌群就不一樣了,集結在製作過程中。它們趁着採摘后的“曬青毛茶”在濕熱條件下“氧化紅變”,便紛紛哄然而起,附着於茶葉之上。經由茶葉的低溫殺青、輕力揉捻、日光乾燥,漸漸成為今後長期發酵的主人。它們一步步推進發酵過程,不斷地滋生、呼吸、放熱、吞食、轉化、釋放,終於成就了普洱茶。

一六七七年在意大利羅馬出版的《圖說中國》,把當時西方人眼中特別神秘的中國介紹給世界。其中有一幅專門描繪了雲南南部的大葉茶樹。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幅大葉種喬木型茶樹圖。

說到這裏,我們可以憑着發酵方式的不同,來具體劃分普洱茶與其他茶種的基本區別了。

綠茶在製作時需要把鮮葉放在鐵鍋中連續翻炒殺青,達到提香、定型、保綠的效果,為此必須用高溫剝奪微生物活性,阻止茶多酚氧化,因而也就不存在發酵。

烏龍茶就不一樣了,製作時先鼓勵生物酶的活性,也就是用輕度發酵提升香氣和口味后,隨即用高溫炒青烘乾,讓發酵停止。

紅茶則把發酵的程度大大往前推進了一步,比較充分地待香待色,然後同樣用高溫快速阻止發酵。

必須說明的是,紅茶、烏龍茶雖然也有發酵過程,卻因為不以微生物菌群的參與為主,實際上是一種“氧化紅變”,與普洱茶的“發酵”屬於不同的類型。

普洱茶的發酵,在長年累月之間,無聲無息地讓茶品天天升級。微生物菌群裂解着細胞壁,分解着有機物,分泌着氨基酸,激活着生物酶,合成着茶氨酸……結果,所產生的茶多酚、茶色素、泛酸、胱氨酸、生物酶,以及汀類物質、果膠物質等等,不僅大大增進了健康功能,而且還天天提升着口味等級。即便是上了年紀的老茶品,也會在微生物菌群的辛勤勞作下,成為永久的半成品、不息的變動者、活着的生命體。

發酵沉澱時間。發酵過程可以延續十幾年、幾十年,便使茶品越來越具有時間深度,形成了一個似乎是從今天走回古典的“陳化”歷程。這一歷程的彼岸,便是漸入化境,妙不可言,讓一切青澀之輩只能遠遠仰望,歆慕不已。

圖為熟普洱茶製作過程中的乾燥環節。普洱茶有生、熟普洱茶之分,製作工藝也不同。生普洱茶傳統製作過程是:殺青—揉捻—晒乾—壓製成各種緊壓茶,令其在自然存放中緩慢發酵陳化。而熟普洱茶的製作過程是:殺青—揉捻—乾燥—增濕渥堆—壓製成品—乾燥脫水。

普洱茶對時間的長久依賴,也給茶客們帶來一種巨大的方便,那就是不怕“超期貯存”。有好茶,放着吧,十年後喝都行,不必擔心“不新鮮”。這也是它能制伏其他茶品的一個殺手鐧,因為其他茶品只能在“保質期”內動彈。

我見過那種每個茶包上都標着不同年代的普洱茶倉庫,年代越久越在裏邊享受尊榮。這讓我聯想到在歐洲很多國家地底下秘藏着的陳年酒窖,從容得可以完全不理地面上的兵荒馬亂、改朝換代。我的《行者無疆》這本書里有一篇題為《醉意秘藏》的文章,記述了這種傲視時間的生態秘儀。這種生態秘儀,是我特別重視的“生態文化”的崇高殿堂。

這裏,還出現了一個美學上的有趣對比。

按照正常的審美標準,漂亮的還是綠茶、烏龍茶、紅茶,不僅色、香、味都顯而易見,而且從製作到包裝的每一個環節都可以打理得美輪美奐。而普洱茶就像很多發酵產品,既然離不開微生物菌群,就很難“堅壁清野”、整潔亮麗。

從原始森林出發的每一步,它都離不開草葉紛亂、林木雜陳、蟲飛禽行、踏泥揚塵、老箕舊簍、粗手粗腳的魯莽遭遇,正符合現在常說的“野蠻生長”。直到最後壓制茶餅時,也不能為了脫凈蠻氣而一味選用上等嫩芽,因為過於綿密不利於發酵轉化,而必須反過來用普通的“粗枝大葉”構成一個有梗有隙的支撐形骨架,營造出原生態的發酵空間。這看上去,仍然是一種野而不文、糙而不精的土著面貌,仍然是一派不登大雅之堂的泥昧習性。

但是,漫長的時間也能讓美學展現出一種深刻的逆反。青春芳香的綠茶只能淺笑一年,笑容就完全消失了。老練一點的烏龍茶和紅茶也只能神氣地挺立三年,便頹然神傷。這時,反倒是看上去蓬頭垢面的普洱茶越來越光鮮。原來讓人耽心的不潔不凈,經過微生物菌群多年的吞食、轉化、分泌、釋放,反而變成了大潔大凈。

你看清代宮廷倉庫里存茶的那個角落,當年各地上貢的繁多茶品都已化為齏粉,淪為塵土,不可收拾,唯獨普洱茶,雖百餘年仍筋骨疏朗,容光煥發。二〇〇七年春天從北京故宮回歸普洱的那個光緒年間出品的“萬壽龍團貢茶”,很多人都見到了,便是其中的代表性形象。

這就是賴到最後才登場的“微生物美學”,一登場,全部不起眼的前史終於翻案。這就是隱潛於萬象深處的“大自然美學”,一展露,連人類也成了其間一個小小的環節。

說到這裏,我想讀者諸君已經明白,我所說的普洱茶的“核心機密”是什麼了。

普洱茶的每一步,都是“野蠻生長”,但經過微生物菌群的成年努力,終於由“不潔不凈”轉化為“大潔大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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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端之美——舉世獨有的三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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