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種過度的文化流行,一定會背離湯顯祖他們劃出的等級,成為沉重的社會負擔。
後代學人經常會片面地激贊遠去的文化現象,魯莽地把那些文化現象所承受過的衰敗、傷痕、羞辱抹去。其實這種做法是不對的,只能使九天之上的文化祖先們在一連串“美麗的起鬨”中老淚縱橫。
須知,在過度的流行中,真正的藝術不可能不寂寞。越流行,越寂寞。我前面抄寫了部分崑曲作家的名字,顯現了當時的筆墨之盛。那麼多人寫了那麼多戲,好東西一定很多吧?事實與很多學人的想像完全不同:好東西很少。創作思想被流行浪潮嚴重磨損,即使有才華的人,也都在東張西望、察言觀色,結果,大量的作品越來越走向公式化、老套化、規制化。
這種現象,古今中外皆然。例如,我身邊有不少學生和朋友突然成了聞名全國的“流行歌手”“流行笑星”“流行主持”,那就很難再保持密切交往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交往的已不是真正的學生和朋友,而是被“流行”的力量重塑了的公眾形象,他們見了我,很想洗去這種形象又很難洗去,彼此都累。
公眾一旦集合,最容易形成粗糙的公式。因此,多數流行都會走向因襲和拼湊,令人頭疼。
不要說湯顯祖這樣的創新者越來越受不了,就連比較平庸的李漁,也在不斷抱怨劇壇的因襲、拼湊之風。他在《閑情偶寄》中說:
吾觀近日之新劇,非新劇也。皆老僧碎補之衲衣,醫士合成之湯藥。即眾劇之所有,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種傳奇。
李漁還說,他看了那麼多年的戲,只聽到過不熟悉的姓名,沒見到過不熟悉的劇情。
對於崑曲劇本的公式化、老套化,戲劇家吳梅揭露得最為有趣。他說,那麼多戲,竟然都逃不出一大堆“必”:
生必貧困,女必賢淑,先訂朱陳,而女家毀盟。當其時,必有一富豪公子,見色垂涎,設計殺生。女父母轉許公子,而生卒得他人之救,應試及第,奉旨完婚,置公子於法,然後當場團圓。十部傳奇,五六如此!
《詞餘講義》
請注意吳梅所統計的比例:所有的崑曲劇本中,十分之五,甚至十分之六,都是這麼一個老套,這實在是有點恐怖了。
長久地痴迷一種老套,對於普通觀眾而言,是出於一種淺薄而又惰性的從眾心理,遲早會厭倦和轉移,但對文人和官員來說就不一樣了。他們在社會大變動中產生了種種不安全感,其中最讓他們焦躁的是文化上的不安全感,因此要用一種故意的陳舊和重複來築造一道心理慰撫之牆。
不管在什麼時代,一些官僚和文人沉溺老腔、老調了,基本都是這個原因,儘管他們自己總有高雅的借口。
崑曲的悠揚曲調,因而一再在兵荒馬亂中起到這種作用。責任不在它本身,儘管它由此而被冤枉地看作是“世紀末的頹唐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