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健全很難。
說到戲劇觀,崑曲史上出過很多理論家,在這方面的談論很多。我在《戲劇理論史稿》(1983年初版,2013年修訂並更名為《世界戲劇學》)一書中花費六十多頁篇幅介紹的王驥德、李漁等人,就是代表。
我曾反覆論述,輝煌的元雜劇並沒有產生過相應的理論家。太大的輝煌必然是一個極為緊張的創造過程,沒有空隙容得下說三道四、指手畫腳。當理論家出現的時候,那種爆發性的輝煌也已過去了。
崑曲不像元雜劇那樣具有石破天驚的爆發性,又由於廣泛流行,也就不可能留存太多真正天賦神授般的精彩,於是理論家就一個個現身了。嚴格來說,中國古代戲劇史上的主要理論家,絕大多數都是崑曲理論家。但是,這些理論家如果自己寫戲,基本不妙。《曲品》的作者呂天成、《曲律》的作者王驥德,都是如此。
清代的李漁,大家都知道。他的《閑情偶寄》,可以看作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戲劇理論,也是在講崑曲。他是一個繁忙的戲劇活動家,也有自己的職業戲班,走南闖北,因此他的理論有充分的經驗支撐,既實用又全備。但是,他的那些戲,還是寫得平庸,並不出色。再回頭看他的理論,也是重“術”輕“道”,在戲劇觀上缺少宏觀、整體的論述。
對此,我們不能不佩服湯顯祖了。他不僅戲寫得最好,而且在戲劇觀上與沈璟的偏頗之見劃出了明確界限,終被時間首肯。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還從一個宏觀的視角表述了自己的戲劇觀,顯得健全而深刻。
我指的是他寫的《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
這是一篇用詩化語言寫出的戲劇禮讚。湯顯祖告訴人們,戲劇是什麼——
極人物之萬途,攢古今之千變。一勾欄之上,幾色目之中,無不紆徐煥眩,頓挫徘徊。恍然如見千秋之人,發夢中之事。使天下之人無故而喜,無故而悲。或語或嘿,或鼓或疲,或端冕而聽,或側牟而咳,或窺觀而笑,或市涌而排。乃至貴倨馳傲,貪嗇爭施。瞽者欲玩,聾者欲聽,啞者欲嘆,跛者欲起。無情者可使有情,無聲者可使有聲。寂者可喧,喧可使寂,飢可使飽,醉可使醒,行可以留,卧可以興。鄙者欲艷,頑者欲靈……
湯顯祖這段話的學術等級,遠遠高於中國古代一般的戲劇理論。因為在這裏,罕見地觸及了戲劇如何拓寬和改變人類生命結構的問題。
戲劇能讓觀眾“見千秋之人,發夢中之事”,即把生命帶出現實生活,進入異態時空,進入精神領域。這種帶出,讓生命進入一種擺脫現實理由的“無故”狀態,即所謂“無故而喜”“無故而悲”。其結果,卻是改變觀眾的精神偏狹,即所謂“貴倨馳傲,貪嗇爭施”“無情者可使有情,無聲者可使有聲”。
湯顯祖畫像
明刻本《牡丹亭》插圖
《牡丹亭》劇照,梅蘭芳飾演杜麗娘
青春版《牡丹亭》劇照,此劇由白先勇總策劃,沈豐英、俞玖林主演
在湯顯祖看來,演劇之功,在於讓人在幻覺中快樂變異,並在變異中走出障礙。其立論之高,令人仰望。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湯顯祖對演員的藝術提出了相應的要求。
一汝神,端而虛。擇良師妙侶,博解其詞,而通領其意。動則觀天地人鬼世器之變,靜則思之。絕父母骨肉之累,忘寢與食。少者守精魂以修容,長者食恬淡以修身。為旦者常作女想,為男者常欲如其人。
湯顯祖對戲劇表演者的總體要求是:專一你的精神,端正而又虛靜(即“一汝神,端而虛”)。
具體要求是,找幾個水平高的人一起,好好讀劇本,領會其中意思。平日主動地觀察天地世態之變,又會不斷地靜下心來思考,不要被家事俗務拖累。年輕的,要懂得安頓精神魂魄來美化姿態容貌;年長的,要懂得薄飲淡食來保養自己的聲音。演旦角的男演員,要經常站在女性立場上思考,即使是演男性,也要經常體驗戲中的那個角色。
湯顯祖本人很重視這篇戲劇論文,要求“覓好手鐫之”。也就是請最好的雕刻者,把它刻在一個祭祀“戲神”的祠廟中。
這又一次證明:一方蒼苔斑駁的碑刻,其價值,可能超過厚厚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