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時過境遷
李雲瞬抬眉嘆了口氣,勸了大半夜才讓這隻就知道縮在殼裏小蝸牛爬出竹海。“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去見躍然吧?”李雲瞬挑了下嘴角,“這樣的話,最高興的就是夏依馨了,你等於是把程躍然硬塞到她手裏。”遣將激將,都給這個小姑娘用上。
這句話果然起了很大的效果,一直垂頭看路的悠悠倏然抬起頭,秀眉緊蹙。裴鈞武和李雲瞬看着都想笑不敢笑,生怕把她好不容易鼓舞起來的鬥志澆熄了。李雲瞬轉過身,忍笑真是很不容易,尤其是路邊程躍然的暗探走了一撥又一撥,按悠悠這個蝸牛爬的速度,霧山君此刻估計已經又氣又急地把霧山大廳的頂棚都掀翻了。
悠悠看着鬱鬱蔥蔥的霧山,百般滋味湧上心頭,竟然是一片茫然。
她和程躍然……她覺得太陽穴的血鼓漲的頭都酸疼,她不敢去想,不自覺地握緊師父修長溫潤的手掌。
裴鈞武感覺到了她的緊張,低下頭來看了看她,披散着頭髮的她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柔弱而美麗,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傻孩子。”程躍然愛她勝過他自己,對悠悠來說,只要她肯去見他,陪在他身邊,一切的不愉快或許就那麼雲淡風輕地消弭無形。“如果對那一劍自責悔愧,就對他加倍的好吧。”裴鈞武輕嘆了嘆,那一劍刺在程躍然身上,也刺在悠悠心裏了,悠悠現在最難過的是她自己這一關。
悠悠慢慢垂下長睫,對他好?她突然不知道怎麼才算對他好了。過去一直是他照顧她,她……一直是他的包袱。正是因為她,程躍然在萬千武林同道面前百口莫辯,正是因為她,他遭到全江湖的群起誅殺,為了自保而造下無數殺虐。他的一生原本那麼光華萬丈,現在卻蒙上了永遠甩不去的血腥,雖然現在江湖人不再叫他“霧山魔煞”而改稱“霧山君”,提起他當初的殺人如麻,還是齒冷心寒,對他又敬又怕,他……永遠也不能成為師祖那樣令人景仰的尊者。
還未到霧山腳下,一道俊秀的身影從樹木掩映的山道上飛掠而來,姿態瀟洒優美,宛如謫仙。悠悠的心驟然狂跳,如此輕功,除程躍然外,只有師父才能達到如此境界。她更低地垂下頭,不敢抬起。
“喲——師姐,這是向誰認罪呢?”身穿月白長衫的少年堪堪在她面前停住,身上帶的風吹拂起她耳後的長發。
悠悠驚疑地抬頭,這個聲音雖然陌生,但語氣卻那麼熟悉,眼前的少年相貌平平,卻有一雙非常好看的雙眼,流光溢彩,清若寒潭。明明是她的“師弟”戚思山,可剛剛入門的人絕不可能有這樣的修為武功。
“行了,璁坤,少玩把戲。再把這位‘霧山夫人’嚇跑了,有人拆你骨頭!”李雲瞬嗤笑了一下,抬手點了點少年,戲謔地威脅。
“璁……坤?”悠悠張大嘴巴,驚詫得半天說不出話。
李雲瞬笑了笑,“除了這隻潑猴,誰有那麼好的口才,當場說的天下英雄倒戈潰散?不錯,璁坤,不枉和你家蕭姨婆天天鬥嘴,大有進境,大有進境。”
“見笑了。”耶律璁坤呵呵笑了兩聲,人皮面具擋住了他幸災樂禍的表情,只有眼睛流露出汩汩笑意,但他的語氣卻一本正經,“姐姐,姐夫,速速上山吧。霧山君翹首盼望‘師兄師姐’多時了。”他頓了頓,不安好心地加了一句,“聖女大人還親自下廚置辦了一桌盛宴,我偷吃過了,人間美味,不吃悔死。”
李雲瞬瞪了他一眼,也催促道:“閑話少說,趕緊上山吧。”
聖女?是指夏依馨么?悠悠覺得手被璁坤毫不見外地拉住,“喲喲喲,這真是我的小悠悠嗎?你可比小時候漂亮多了。哪像蕭月初,小時候像猴子,長大了像猩猩。這才是天仙小美人兒,程躍然那瞎子要是變心了,跟哥哥回上京,哥哥把你當寶物供着,一天三柱高香。”
悠悠被他說的哭笑不得,還有些難為情,心情反而沒剛才沉重尷尬。
“走開!”李雲瞬兇巴巴地推開他,身負絕頂輕功的璁坤被她推的趔趄一下,一臉苦相。“越說越沒邊兒,上山,上山。”說著就拖起悠悠的手,簡直是扯着她快步前行。
落在後面的璁坤唏噓地拍着裴鈞武的肩膀,“姐夫,當初我爹媽把這麼個人硬塞給你,絕對是嫉妒你,蓄謀坑害你啊。”
李雲瞬回頭就是一記眼刀,涼涼一笑,“你等着,有收拾你的人!”
裴鈞武看着這對兒姐弟,微微而笑,無奈地搖了下頭。
“你……你幹嗎扮成這樣?”疑惑地看着硬是擠在她身邊走的璁坤,悠悠不解地問。
“真正的戚思山早死在李佑迦的手裏了,他心思那麼細密,怎麼可能有漏網之魚。裝成他,不過是為了那套說辭更招人信。”璁坤嘿嘿笑笑。
提起李佑迦,悠悠臉色又變得蒼白,默默無語地跟着大家來到霧山的正廳飄渺堂。霧山多霧,眼下正是黃昏時分,淡淡的煙絮緩慢攏上山頂,霧山全新的莊重建築全都蒙上輕紗般,凜然飄逸。
悠悠環視着這個奇迹般建成的山莊,很適合程躍然,大氣而冷冽,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飄渺堂靜默侍立着人數眾多的灰衫少年,卻不聞半點人聲,他們是霧山最精銳的一隊屬下,見了裴鈞武一行人都躬身施禮,表情不卑不亢。沿着大理石闊道走上漢白玉台階,圍欄廊下卻站滿了綵衣少女,表情莊重,卻不似灰衫侍衛肅殺。絲絲縷縷的霧氣似有若無的飄過,殿宇下人……一切都好像天上宮闕。
悠悠的呼吸都被壓製得有些艱難,大廳裏面更是奢華端麗,廳的上首鑄造了一個一尺高的白玉台,巴掌大的瑩潤玉片鋪滿整個台座,上面放了兩把紫檀椅子和雕花幾桌,華麗而莊重。程躍然和夏依馨分別坐在那兩把椅子上,見他們來了,才緩緩起身。
悠悠沒有抬起眼來,剛才進門那一瞥,卻把他們並肩而坐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她不要抬頭仰望他們,那樣會讓她顯得實在卑微。一個是霧山君,一個是霧山聖女,他們之間哪還有她可以存在的位置?
“後堂坐。”程躍然的聲音是沒有溫度的,無喜無怒。
所有人都沒有在這個過於奢華而顯得彼此無比遙遠的飄渺堂停留的意思,轉過屏風出了後門是一個樹木修剪秀雅的小院,一座小巧端肅的廂房就是後堂,也是程躍然日常起坐理事之所,遠意居。
“看茶。”進了遠意居的小廳,夏依馨仍舊無比自然地坐在最靠近程躍然的位置,用女主人的口氣吩咐下人。
悠悠面無表情地坐進李雲瞬身邊的椅子,她努力挺直背脊,可仍舊覺得自己瑟縮不已,這麼大座霧山,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先用飯吧,邊吃邊聊。”夏依馨淡淡地笑了,丟了個眼色給身邊的侍女,侍女心領神會地躬身退下,不一會兒一桌山珍海味就陸續擺上,精緻的廳堂里飄溢着菜香和酒香。一直無人說話,就連璁坤也含笑不語,似乎打定主意冷眼旁觀。
“請入座。”又是夏依馨朗聲招呼大家,她雖然是最後一個坐下的,但程躍然身邊的那個位置早被她的侍女團團圍住,明顯是等待她們的主人坐下伺候。
裴鈞武和李雲瞬都沒說什麼,卻都沒招呼悠悠,程躍然下手的那個位置被刻意地空出來,悠悠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最下手,挨着李雲瞬坐下。
這個舉動讓很多人眼神黯了黯,李雲瞬怒其不爭地瞪了她一眼,她只是愣愣看着桌沿的雕花,不言不語。
“吃吧。”主人家程躍然並沒多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眼中是看不清的深冥。
算是開了席,夏依馨有些突兀地站起來,“悠悠,你遠道而來,我敬你一杯。”她款款端起酒杯,眉眼含笑。
悠悠慢慢抬手握起自己的酒盞,好一句遠道而來……誰是主誰是客立時分明。沒站起身,她只是把這杯好像千斤重的酒盞移到唇邊,一飲而盡。
苦的,霧山果然不是她的家,連這裏的酒她就覺得難以下咽。
“好。”夏依馨嬌聲喝彩,也飲幹了自己的酒,“大家都快嘗嘗我的手藝。”她笑着招呼席間人,笑容如春風拂面。
悠悠抿着唇,輕輕笑了。果然時過境遷,她不再是招呼可憐兮兮依附而來的孤女的竹海少主,夏依馨也不再是忍氣吞聲的竹海“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