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摔耙子少年
1948年的夏天,隨着濟南戰役的結束,沒有了槍炮聲的尖嘯,沒有了荷槍實彈的士兵四處橫行,山東藤縣一帶在到處都是和平安寧的氣氛。不過,與安寧伴隨而來的,是人口的蕭條。曠野的田地里,種地的人們只有那麼零零散散的十個八個人。而且,這些人罕有青壯年,都是老人和婦女。這些人在揮舞着手中的鋤頭土中刨食。
藤縣人民有覺悟,聽黨的話。這個地方,在抗戰時期就已經是革命根據地了。村裡年輕人一開始跟着游擊隊打鬼子,後來參加解放軍打老蔣。著名的鐵道游擊隊,就發生在藤縣和棗莊一帶。這裏解放后,青壯年又參加支前隊伍,支援解放軍。農活兒都是依靠婦女和老人。雖然勞累,但是大家都在咬牙堅持,因為都對生活有盼頭,就是早日打敗國民黨反動派,解放全中國。
最快樂的是村裏的孩子們。他們只知道吃飽了就出去玩耍,一天天無憂無慮的度過幸福童年。我們這部小說的主人公謝晉元,就出生在一個叫做田園村的地方。現在,他已經十七歲了,是村裏的孩子王。
這天下午,從村裡里忽然衝出一群孩子。帶頭的是謝晉元。他們呼嘯着,直奔村外的小河而去。到了河邊,紛紛脫掉小褂子和短褲,“噗通噗通”跳進清涼的河水裏。
謝晉元完了一會兒水,覺得沒意思,就爬上來,坐在河邊沙灘上休息。他看着在河水裏撒歡的這些孩子,沒由來的煩惱起來。他發覺,近期以來,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心裏常常會因為小事發脾氣。
在任何人群,當頭的都是有一個的思想的人。謝晉元這個孩子王,也不例外。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樣懵懂無知,他心裏隱藏有對未來的期望,有對自己現狀不滿。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個矛盾才是他無名之火的真正原因吧。
河水裏嬉戲的孩子們,看見晉元大哥坐在岸上,就招呼道:“晉元大哥,下來啊!水裏可涼快了。”
謝晉元正在心煩,擺擺手說:“玩你們的。別煩我!”
就這樣,水裏的孩子繼續玩,他坐在岸上繼續思考人生。可惜的是,他沒有文化,買有受過教育,又沒有什麼人生閱歷,他的大腦不管在怎麼努力,也想不出來什麼有用的東西來,反而越想越煩。
他看看天色差不多了,站起身來,對水裏的孩子們說:“回家了!”
“嘩啦啦!”大哥一聲令下,孩子們都聽話的爬上岸來,胡亂穿上自己的衣服,跟着大哥一溜小跑回村去了。
謝晉元回到家裏,看見母親已經做好飯了。他看了一眼飯桌,看見又是玉米麵糊糊加鹹菜,心裏不禁就煩躁起來。還沒有等他開口,娘就對他說:“二孩,明天該去鋤地了。”
謝晉元聞言心裏更加翻找,對母親吼道:“鋤地!@鋤地!每天都是苞谷麵糊糊配鹹菜。難吃死了!不能換個樣嗎?”
娘嘆口氣說:“二孩,現在又不是逢年過節,哪兒有什麼好吃的啊?別人家都是吃這些東西啊。你不吃,明天怎麼有力氣下地?”
“我不吃。要吃你們自己吃吧。”少年發脾氣了,說完就摔門而出,跑到村口大樹下生悶氣。他馬上就意識到,自己又發脾氣了。對糊糊鹹菜發什麼火呢?真是莫名其妙。
不多會兒,有幾個孩子吃完飯跑出來玩,遠遠看見大哥在屬下坐着,就跑過來討好的問道:“晉元哥,你怎麼了?”
謝晉元煩悶的說:“沒什麼。對了,你們誰家有吃的,給我拿點來。我今天還沒吃東西呢。”
幾個孩子得令,立刻跑回家去。不多時回來,有人拿回來半塊煎餅,有人一個雞蛋,半根大蔥。
謝晉元接過來,煎餅一卷,狼吞虎咽吃完了。
柱子問道:“晉元哥,今天怎麼不高興了?”
謝晉元說:“我覺得現在過的都很沒有意思。天天下地幹活,累死累活的,回到家裏還是吃糠咽菜。”
一個孩子說:“晉元哥,以後我把家裏好吃的偷來給你。好不好?”
謝晉元搖搖頭說:“不用了。被你娘發現你又要挨打。”
柱子問道:“晉元哥,不開心不是為了吃東西吧?”
謝晉元嘆口氣,自嘲的說:“柱子,你說對了。我就是不想天天下地幹活。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我想出去轉轉。到現在我還沒有去過城市呢。你說,我是不是很可憐啊。”
柱子聞言立刻吹捧道:“晉元哥能想到這些,這是很了不起啊。”
旁邊幾個人莫名其妙的看着柱子。謝二哥對生活不滿,發句牢騷話,有什麼了不起的?
柱子環視一周,才洋洋得意的解釋說:“我聽我爸說過,能想到去外面,就是開竅了。我爸還說,人啊,就得走出去見識見識,窩在村裡,就不知道外面的大世界是海闊天空。”
聽見柱子這樣一說,幾個孩子都有些驚訝的看着他。沒錯。大家過的都是一樣的生活,但是沒有人對現實產生不滿的想法,大家都是習以為常。沒想到這個和自己一起玩泥巴的柱子,能說除這麼深奧的道理來。
柱子的爸爸早年跟着行腳商闖蕩過江湖,後來腿上受傷,行動不便才回家來。常常給柱子吹噓自己過去的光榮經歷。所以,這些孩子中,柱子是最見多識廣的。
謝晉元聞言卻垂頭喪氣。說道:“我也知道出去的好。但是我出不去啊。出門做生意的人都用熟人當夥計,我家幾輩子都是種地的,沒有熟人,人家不要我。報名參軍去吧,解放軍也不來村裡徵兵了。我自己找過一次,人家嫌我小,把我趕回來了。我對外面是兩眼一抹黑,沒有辦法一個人出去闖蕩啊。”
柱子說:“晉元哥,其實還有一條路。現在解放軍在前線打仗,有很多人都去送糧隊支援前線,咱村不是也去了人嗎?”
“這個我當然知道。可是咱村的送糧隊早就走了一個多月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等到下一次,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呢。”謝晉元搖搖頭,神情十分沮喪。
片刻之後,他轉而將這個問題放在一邊。既然現在沒機會,多想無益。
“算了,不說這些了。走,咱們藏貓貓去。”他振奮精神,手一揮,說道。
“哇,太嗨了!”一群孩子歡呼一聲,圍在謝晉元身邊。
牢騷歸牢騷,地里的活兒還是要乾的。第二天,謝晉元扛起鋤頭下地去了。
少年烈日下揮汗如雨。他在悶頭干到半下午的時候,抬頭望望還沒有鋤完的大片田地,煩躁的情緒又在心中爆發了。鋤地,鋤地!這樣的生活何時才是個頭!
就在這個時候,他一抬頭,看見在不遠處的大路上,出現了滾滾煙塵,這是支前的民工隊伍在趕路。忽然間,他心裏有個東西被觸動了。他一把抓下頭上的草帽狠狠的摔下,怒氣沖沖的喊了一聲:“不幹了!老子不幹了!”
說完,他扔下鋤頭,朝着大路上煙塵方向,飛快的跑掉了。
這裏的男漢子從小就是這樣。脾氣一上來,就什麼都不管了。謝晉元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個脾氣是從何而來,他更沒有意識到這次摔耙子,對自己一生有着什麼樣的意義。
如果沒有這一摔,他的這一輩子,只能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庄稼人,是一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土地里刨食的普通農民。他這一摔,摔出一個嶄新的未來。就如同大河裏一條普通的鯉魚,向著龍門奮力的一躍,進入了一個新天地。
田地中遠處一個老人看見他跑了,搖搖頭,嘆氣說:“唉。又走了一個。村裡這下一個後生都沒有了。”
日薄西山,田地里勞作的人紛紛收工回家,空曠的田野里只剩下一片寂靜。忽然,從村子裏急匆匆的走出來一個大娘。她快步來到自己家的田地里,在少年離開的地方四下張望了一陣,然後撿起草帽和鋤頭返回家裏。一邊走剖還一邊念念叨叨:
“這個二孩兒,脾氣真倔。不想下地就跟娘說啊,怎麼就一聲不吭的跑了,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孩子出門的時候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帶,這下子可怎麼好?”
謝晉元的娘姓孔,是一個非常賢惠的農家婦女。據說是曲阜孔家開枝散葉嫁後到這裏的。按照這裏的習俗,被村裡人稱謝大娘。丈夫是個很本分的人,前些年在棗莊煤礦挖煤,被日本人當做游擊隊抓捕,死在的監獄裏。她獨自一人拉扯着三個孩子生活。好不容易兩個大兒子拉扯大。大兒子謝晉才原先也在家裏務農,後來謝晉元能夠下地幹活之後,他就在縣裏跟人學做生意。謝大娘帶着小閨女操持家務,餵豬養雞,
今天,她做好晚飯,看見天快黑了,下地的人都已經回來了,唯獨不見自己家裏的二兒子回家吃飯,於是就找到一起在地里幹活的人詢問,這才知道自己這個二兒子摔掉鋤頭跑了。她急忙來到自家的地里,果然,只看見鋤頭和草帽,不見人影。
知子莫如母。她早就這個二孩的心有點野,以前就流露過不願意呆在村裏的意思,不過因為年齡小,一直沒有機會。現在終於忍不住離家出走了。
要是放在現在,家裏的孩子跑丟了,可是一件天大的事兒,警察也要立案調查的。可是在當時,經過多年兵荒馬亂,人口失蹤已經是很普遍的事情,能夠一家團聚反而是很稀罕的。更何況,在這個戰亂時代,人們已經見慣了生死離別,有了很強的抵抗力。所以老謝家少了一個後生,村裡並沒有多少人在意。即使謝晉元的娘,雖然對他的離家出走不滿意,但是也沒有感到十分惶恐不安。村裡在外面討生活的人多的去了,指不定誰哪天就會回來。
但是村裏的孩子們還是在意謝晉元離開的。因為謝晉元是孩子王。
那個年代,村裡還沒有學堂,這些孩子都不上學,當然也不用寫作業,於是就有大把的時間玩耍。這些精力旺盛的孩子是想極其單純,整天跟着這個晉元哥哥的屁股後面,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野地攆兔子,爬高上低,瘋玩的很開心。
忽然間,聽說晉元大哥一言不發的拋下他們走了,孩子們不禁沮喪起來。有個孩子抱怨道:“柱子,都怨你。要不是你說那樣的話,晉元哥也不會離開。”
這個叫柱子的男孩子說:“這怎麼能怨我呢?是他自己要走的。”
翹家是謝晉元自己的主意,但是和柱子的話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