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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砑站在門口看着這個不住給自己磕頭的男孩兒,心裏真真絞疼。
不是因為他,而是自己的福五。
為什麼人人都好好的,只有他的福五———
“我只問你,你是最後見到小五的,她,死了嗎。”
“死”字說的很用勁,天知道福砑用了多疼的心!
付責怔怔望着他,只不住哭。這個年輕的男孩兒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強迫着自己回憶最後看見的那一眼!她死了,她沒死,她死了,沒死————無疑福砑這個問題真真壓住了他最恐懼的神經,付責開始哭不停,那樣的悲戚加驚戰———男孩兒的哭聲徹底擊碎了母親的寸寸心腸,他媽媽過來緊緊抱住他,“你出去!出去!!他沒對不起誰!我的孩子沒對不起誰!!”顯然,情緒已然有些失控。
“福先生,對不起,我弟弟——”付陵的聲音很冷,可他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為,福砑已經轉身離開。
“福叔叔!福叔叔!———”
“小責!小責!快躺下,————小責!你真要媽媽的命嗎?!”
“小責!快聽話!你看你讓媽媽傷心的——-”
身後那道門裏,已經是別人家的親情,別人家的關懷,可我們家的呢,我的福五呢————
剛才冷硬的臉龐現在已經是淚痕斑斑。人說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眼淚,其實是情感天平另一端的關鍵,它墜落之際,正是一個男人靈魂升起之時。
福砑此時真是傷心到極處了。他模糊着淚眼跌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突然就想到福五很小的時候。
那是個冬天,小五抱着幾本厚厚的書,噘着嘴,埋怨假期作業太多,福砑就陪着她做作業。
他將鉛筆依次削好,擺放整齊,然後安靜地看着她把那些多音字組詞,造句,成語填空,一鼓作氣書寫完畢。
小五甩着微酸的手臂,就抬頭笑望着他,他過去一看,有道有趣的題目。按照常理,判斷只有對錯兩種結果,可這個判斷題,卻有着三個不同的選項。對的打勾,錯的打叉,可能就畫圓圈兒。
小五不緊不慢地閱讀着文字,細心判斷其中所傳達的信息。譬如“地球每天都在轉動”這個題目,她稍微遲疑了一會兒,最終打上了正確的標記。譬如“樹木可以永生”這個題目,她先在其上輕微描出了勾,而後又把它改成了叉。福砑也沒言語,由她得出最後的結論。
她握緊筆頭,蹙眉咬唇,像是碰上了極大的困難。
福砑側着身朝她所停頓的地方看去。那是一段簡要的文字————“母親是不會隨時光老去的。”
福砑沒做聲,就望着她,小五也沒有抬頭。福砑看見她似乎思考了很長時間,突然埋頭用鉛筆畫去了“母親”兩個字,然後,歪歪扭扭地寫上了“舅舅”兩個字,最後—————在這段話后的括號中重重地打上了一個勾!
“在你的記憶中,我一成未變嗎?”福砑問她,
“嗯!”小五重重地點頭。福砑至今還清晰記得那雙圓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
“嗚——”捂住臉龐,福砑痛哭地彎下腰。
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孩子,唯一的牽挂,我註定要照顧你一生一世,就像人類註定會衰老死亡一樣。
我和天下所有的母親其實一樣,會漸然老去,會有斑白的頭髮和蹣跚的步履。可這並不與另一件事實相矛盾,那便是,只要你需要,我就會一如既往地用那顆永葆青春的心靈,為你擋去一切可能不去經受的苦難,讓你繼續擁有純真與希望,繼續因為我,或是你所愛的人,否定時光的力量。
“舅舅是不會隨時光老去的”————可現在,生死未卜!
小五,你讓舅舅的力量從何而來?!
儘管如此傷心,如此傷心,福砑終了還是穩定住了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自己宣洩完心中的那層死一般的壓抑后該冷靜下來了,一定要找到小五!
一定要找到她!
生要見人!就是死————燒了,要把灰捧回來!碎了,要一塊塊———天涯海角,也要找回來!
福五,我唯一的小五!
也許,因此,這成為了一個男人餘生唯一的決心與信念。
咳,人吶,脆弱得已再禁不起失去。這就是存活下去的勇氣與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