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惆悵此情難寄(一)
正午時分,青荷池沼旁,芬芳庭院中,正是春日好時節,該榻上酣眠、或與友人語、或聽詩客吟。
平素散漫的石家大郎石尉寒,此時卻一反常態,棄了這良辰美景,脫了外袍和上衣,僅着一條寬大的裙褲,扎了個結實的馬步,咬牙立在陽光下。
四月的日頭雖然不算毒辣,但今日大晴,加之他這樣光膀子站了很久,原本白如凝脂的肌膚開始發紅,平日裏一絲不苟的髮髻微微凌亂,幾縷青絲被汗水浸濕,柔柔的粘在他的臉側。
眼看着午膳時間即過,而他的雙腿和身體已經瑟瑟發顫,旁邊的下人小心翼翼說道:“公、公子,你……已經練了一個多時辰,不如……”
原本咬牙堅持的他立刻變了臉色,冷冷看了下人一眼。下人接受到他如利劍般的目光,嘴邊的話戛然而止,連忙退出院子。
又過了一會,院中再次響起咚咚的腳步聲,石尉寒的小廝阿奴一路小跑着走到他面前,微微一拜,道:“公子,高家七郎、謝家三郎,還有陳家六郎正在院外求見公子。”
石尉寒的馬步扎得已經開始不穩,身體有搖搖欲墜之勢,卻還是不肯休息,蹙眉、喘氣道:“不是說了……誰來也不見嗎?”
“可是、可是……”
這時,一個較為清脆的男子聲音響起,道:“尉寒真正不給我等臉面,這幾日我們大小聚會你不去便也算了,親自上門求見卻也閉門不見,是何道理?難道,你是要與我等割袍斷義不成?”
隨着話落,三個身穿寬衫大袖、褒衣博帶,頭頂小冠的少年出現在石尉寒面前。這三人,正是阿奴口中的高家七郎高宣明、謝家三郎謝安然、陳家六郎陳繼飛。
待看清石尉寒現下肌膚髮紅、氣喘如牛、大汗涔涔的模樣,高家七郎雙眼圓睜,似白日撞鬼一般,大呼道:“尉寒,你這是怎麼了?為何如此糟踐自己的一身白膚?難道不怕安然將你這京城第一美男的名號奪去嗎?”
與高宣明同來的謝安然和陳繼飛雖然沒有說話,面上卻也有掩飾不住的詫異。他們這些士族子弟平日裏都很在乎儀錶,其中以石尉寒最甚。他從來都是臉不施粉不出房門,衣不光鮮不見外人,為了令肌膚如美玉,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為何今日,已到午時,他不僅未在面上施粉,甚至還脫了衣服在烈日下暴晒?
石尉寒聽到高宣明的話,感受到謝安然和陳繼飛驚詫的目光,未作任何解釋,只是咬牙站直身體,提起自己僵硬的雙腿,盡量從容的走向一旁擺放汗巾和衣衫的椅子。
他先是拿起汗巾隨便擦了擦身體,才披上衣衫,轉向三人,若無其事的問道:“你們來找我可是有事?”
聞言,三人面面相覷。
最後,陳繼飛忍不住問道:“尉寒,這幾日你閉門不出,難道都是在家中自暴自棄嗎?你何苦如此?那不過是個布衣女子,說話粗鄙,如何能夠懂得你我這等貴人的事情?”
石尉寒的臉色變得陰沉起來,那日他在酒樓被人作畫恥笑,當時這個陳繼飛也是在場的。他知道,即便陳繼飛現下不說,謝安然和高宣明怕也早已從別處將事情的始末了解了個透徹。
但是,陳繼飛當面提起,無異於打了他一巴掌。他立時怒瞪向陳繼飛,冷哼一聲,道:“我的事情,還不勞你太原陳氏過問!”
他話落,陳繼飛的面色變得慘白,陳家雖然是士族,可太原的陳氏卻到底不是世族名門,平素里皆要仰仗石家這樣的百年望族。如今,石尉寒特意強調他是太原陳家,無異於表明他低他一等,不配和他來往。
陳繼飛面上又羞又惱,卻到底不敢發作,只是訕訕一笑,不再開口。
見狀,謝安然嘆了一口氣,道:“尉寒,你莫如此,繼飛本是好意。”
“哼!”石尉寒冷哼一聲,並不領情,又道:“以後你們無事莫要來找我,我忙得很!”
謝安然聞言也不生氣,仿若將他當做孩子般看待,莞爾一笑,道:“怎的又說氣話?是別人惹惱了你,你向我們發火也就罷了,但這樣傷人的話還是莫要再說。”
石尉寒不再言語,徑直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伸手拿了上面擺放好的糕點旁若無人的吃了起來。
站着的三人獃獃的看着他津津有味的吃糕點,又開始面面相覷。
最後是高宣明打破了沉寂,說道:“尉寒,虧我們聽到和你有關的事情眼巴巴的跑來告訴你,你卻如此對待我們,是何道理?”
石尉寒艱難的將嘴裏的糕點咽下,仰頭看向高宣明,疑惑的問:“和我有關的事情?什麼樣的事情,竟然是你們知道而我不知道的?”
“聽說,你父親打算為你定下江家的嫡三小姐,可有此事?”
石尉寒頷首,答:“確有此事,只是那江家的三小姐年紀尚小,所以不過是口頭之說而已,未曾請媒下聘。”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過幾日便是江公的壽辰,我們兩家許是會藉此機會定下來吧。”
高宣明一笑,道:“幸虧只是口頭上一說,若真的定了親,那你真是倒大霉!”
一直沉默不語的陳繼飛也頷首,附和道:“是呀,這京城中的士族小姐哪個我們沒有見過?即便是性格矜持些,不肯赴約出來,也在宴會之上由父兄陪伴着露過面,唯有那江家的三小姐,一直藏得嚴嚴實實,好似見不得人一般。”
“是呀,是呀,我當初也曾懷疑過這個江家三小姐或許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秘,所以無法見人。”
高宣明和陳繼飛的話使石尉寒更加疑惑,江家與他石家同為當世的世家望族,那江家小姐又會差到哪裏去呢?
且,因為石尉寒生得俊美,仿若畫中謫仙,不是旁人所能比擬,即便是名滿天下的美人,在他面前也要自慚形穢。他反而不在意女子的相貌,無論美醜,都比他丑,在他眼中並無區別!
他們說江家三小姐躲起來不見人,無非是長得醜陋了些。但那又怎樣呢?
思及此,他不在意的擺擺手,道:“諸葛孔明的妻子黃氏也是奇醜無比,據說面黑、發黃、卻才德無雙。我平生以孔明為榜樣,倒也不介意效仿他娶一個才華出眾的丑妻。”
高宣明嗤笑一聲,道:“孔明之妻雖丑,卻是個真正的女丈夫,不僅懂得機關、五行,也常常和孔明一起談論天下時局,經常辨得孔明啞口無言。若那江家小姐如同黃氏一般有雄辯之才,即使醜陋些,倒也還能配上尉寒你。可惜……”
高宣明故意停頓和嘆息,使得石尉寒蹙起了眉頭,問:“可惜什麼?莫非她躲起來不見人不是因為貌丑,而是因為無才?”
“正是如此!”
高宣明說完,三人皆同情的看向石尉寒,好似他是個可憐蟲。
石尉寒不快,卻沒有發作,心下清楚,石江兩家的親事是當世大事,哪裏是匹配與否的事情。
他沉吟片刻,故作不在意的說:“無才便無才吧,婦人而已,無才也算德。”
高宣明長嘆一聲,又道“若真是如此便罷了,可那江家三小姐是個口吃之人,尉寒你一心要找個能與你雄辯的妻子,怕是註定要失望了!”
石尉寒忽然扔了手裏的糕點,倏忽起身,提高聲音問道:“口吃?此話當真?”
陳繼飛頷首,答:“自然是真的,我們便是聽到外面有人議論,所以特意來提醒你。”
久未開口的謝安然此時也幽幽一嘆,道:“你我拜在張公名下時,張公曾說,士族貴女不諳女紅尚可娶,不通辯技難為妻。尉寒你是堂堂石家的嫡長子,更是名滿天下的才俊,若是娶了這樣一個妻子,怕是要貽笑大方呀!”
所謂三人成虎,見他們說得懇切,由不得石尉寒不相信。一時間,他臉黑如玄鐵、眸寒如深潭,大怒道:“好個江家,安敢欺我年幼?竟要將一個口吃的無才女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