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心難測
次月,清晨。
“陛下您醒了。”惠德宮,新納的惠妃柔聲細語道。
“嗯。”艾楷賢睡眼朦朧,他有些睜不開眼,緩緩起身,“幾時了?”
惠妃拿來衣物,先給楷賢披上:“剛到卯時。”
“怎麼不早點叫朕?”艾楷賢完全醒了,他責備一旁的總領太監褚裕,“今日是殿試的日子,可不能遲到。”
褚裕有些委屈,他問言:“陛下,是否傳膳?”
“朕不想吃,走吧。”皇帝急匆匆地穿好衣服,起身便走。
“陛下,早膳怎麼能不吃呢?”惠妃莞爾,將匆忙的時空巧妙化地為寧靜,她輕輕頤使,身後的宮女便端來一碗粥,惠妃接過,吹了吹,“是臣妾讓褚公公晚些叫陛下的,臣妾知道時間緊促,故而早些命御膳房做了碗粥,陛下還是喝了這碗粥再去早朝吧。”
氣氛變得尤為安詳,讓艾楷賢感到了從所未有的安心,他望着惠妃,她楚楚動人且落落大方的模樣,此刻顯得尤為知性。
“嗯。”他應下,遂緩了腳步,回到惠妃身邊,將這碗粥喝完。
旭日東升,浮雲劃過飛檐的皇宮,令人神往。宣政殿內,早已備好二十張桌椅,虛席以待。話說塗振與李雋,紛紛中舉,一路過關斬將,殺到了殿試,此事轟動了天下,弄得人人皆知。
一扇朱門緩緩開啟,通往大殿的大道一望無際,眾考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遲遲不敢邁步。
雲,似乎不再是雲,天,似乎也不在是自己曾經見到的那片天了,考生們張望着四周,宮闕萬間,一眼望不到邊,高大巍峨的建築造就了無數至高的權力,萬里祥雲,幾乎令所有人心嚮往之。
塗振雖不說話,瞳孔中卻也將迫不及待呼之欲出,他的萬丈豪情一涌而上,促使着他鼓起勇氣一步一步邁上御階,回首眺望,他的信心驟然倍增,頓時對未來有了無限的遐想。
考生們走進大殿,正襟危坐的皇帝等候着他們的到來。三叩九拜,欣喜的同時更多的是尊敬與畏懼。
“朕登基八年,首開科舉,夫觀眾生,皆一表人才,朕甚是欣慰。”艾楷賢掃視殿下諸位考生,一眼就看到了塗振,心中一緊,他仍緩緩而談:“今日是科舉最後一天,朕希望爾等盡過往之所學,以為來日之國家。”
“學生謹遵聖意。”眾考生異口同聲,低頭行禮。
楷賢擺正身姿,肅問道:“前朝有一縣令,名叫高文,所治之縣,適逢災年,顆粒無收,百姓沒有東西可吃,高文請奏開倉放糧,平帝應允,但所賑之糧難解災禍,百姓依然挨餓,高文便自己作主,將縣裏所儲之糧全部放出,這才讓百姓填飽了肚子。”他說完,掃視殿下,“朕想問問諸位,高文所做,善乎?”
考生們聽到問題之後,有些遲疑,大臣們聽見之後,忐忑不安。
“學生臨安考生李雋,奏請答題。”李雋胸有成竹,邁着他小小的步伐,一步跨出了列。
諸臣小聲嘀咕,褚裕悄悄告訴皇帝:“陛下,這便是那位十一歲的小神童。”
艾楷賢一笑:“說吧。”
李雋收禮,挺起身軀,言:“古語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百姓者,國之根本也,高文所做,雖與法不合,但其衷心是為百姓着想;試想,倘若高文沒有將全部糧食放出,則百姓定會怨聲載道,亦或叛亂,此時國家的問題,早就不是一縣之糧倉可以解決的了。所以學生認為,高文所做,善哉。”
大臣們聽了,覺得神童名不虛傳,個個點頭表示認可,艾楷賢不表態,把目光向其他人投去。
目光所去,正好與塗振對視,“學生覺得,高文的自作主張,雖然得到了很好的效果,但違背聖意在先,於臣子不適,所以學生並不認為他做的都是對的。”塗振言。
“那你認為,高文應當如何處置呢?”艾楷賢又問。
塗振略思,遂抬首:“高文,益民而悖君,所以不當處罰也不應當褒獎。”
楷賢聞言,很是滿意。殿試最後,按照和制,下發文章命題要求考生作答。
考試結束,出大殿時已是下午,書生們都是一副釋然的樣子,他們加快了前行的腳步,這腳步比之前幾次來得輕快許多,然而得到認可的塗振並沒有感到喜悅,他走在最後,低着頭走下台階,腦中不斷回憶着昨天晚上安煥與他的對話。
“駙馬,小人有一事很擔心。”塗振憂心忡忡。
“什麼事?說吧。”
“你說陛下……還記得我嗎?”塗振對圍獵之事難以忘懷,對常人來說無上光榮的救駕,幾乎對他造成了心理上的陰影。
“陛下記不記得你?什麼?”安煥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但他見塗振怯怯的樣子,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哦~你是說那個啊。”
塗振點點頭,安煥接著說:“好辦啊,你明天殿試的時候,陛下問你什麼,你千萬別說實話,就行了。”
“別說實話?”塗振奇怪。
“對,別說實話。”安煥喝了口茶,顯得十分悠閑,“陛下很討厭那些說著大義凜然的話、口若懸河的人,他要是問你什麼,你就萬句話不離為他着想就行了。明白?”
塗振思考了下,撥雲見霧:“小人明白了。”
時間拉回到現在,塗振有些難過,殿上的一番言語並非他的初心,雖然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但他仍為此感到不安,他想到自己在駙馬府中苦讀了數年的聖賢書,此刻卻因為功名而變得煙消雲散。塗振感覺自己撒了個謊,甚至產生了一種負罪感。
次日,宣室。
艾楷賢已經將所有試卷閱完,此刻他將考卷分發下去,讓重臣們參與評判。
“陛下,李雋的這篇文章,洋洋洒洒,氣勢磅礴,破題直中要害,老臣認為,李雋,可以獲頭甲。”方元縉直言。
黃晉不以為然:“李雋文章雖好,但他才十一歲,小孩一個,若點了他為狀元,難以服眾,況且他年紀輕輕,若一下子就身處高位,未免也太露鋒芒了吧。”
“燕梟十歲執掌朝政,太祖十二歲東渡南洋,你怎能拿他年少作借口?”方元縉反駁道。
“你將李雋比作太祖、燕梟?”黃晉反問,“那你將陛下置於何地?”
“你!”方元縉被氣得無話可說。
“好了。”艾楷賢中止了二人的舌戰,他的心中早已有了定論,“李雋,還遠沒有當狀元的資格,同理,塗振也是。”
“陛下……”方元縉想再勸一勸。
艾楷賢不予理睬:“就點河南考生朱陽為狀元,李雋為探花,塗振為二甲頭等。”
“吾皇聖明!”黃晉心喜,遂行叩拜,方元縉看着迅速行禮的黃晉,頗為惱怒。
此次科舉,一共錄用了兩百零三名考生,其中殿試十一人,榜單公佈之後,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愁。
是日,殿試錄取的十一名考生按禮前去上書房面聖謝恩。
“真不知這群人怎麼評的卷子,我那文章怎麼評也不應該只有個區區探花吧!”一路上,李雋罵罵咧咧,很是不服氣。
“小點聲。”塗振勸他。
“那朱陽,書獃子一個,就會死讀書,不知道用了多少錢,竟白給他個狀元。”李雋不依不饒。
十一書生走着走着,便到了上書房御前,李雋只好先把氣憋回肚子裏,整理整理衣裝,走了進去。
“即日起,爾等便是大和之臣了,朕希望爾等能夠殫精竭慮,事事以國為重。”
“臣等遵旨。”
一番寒暄后,艾楷賢問道:“爾等新入朝廷,朕想知道爾等畢生之志為何?”
他遂向站在第一個的朱陽看去,朱陽有些緊張,其言:“臣……微臣定當用畢生之所學報效陛下。”他語**促,磕磕絆絆,倒也回答得中規中矩。
輪到李雋時,他依舊自信地侃侃而談:“微臣願為天下先,成為有功於蒼生之人,留名青史,萬古流芳。”
艾楷賢皺着眉頭聽他講完,默許之。
塗振一直沒有說話,當其他人都將自己的志向說完之後,皇帝看向了他。
“朕好像見過你?”艾楷賢明知故問。
“微臣三生有幸,在殿試的時候,第一次得見龍顏。”儘管心中一驚,塗振還是佯裝鎮靜的模樣。
楷賢嘴角悄然勾勒出一抹微笑,“那你有何志向呢?”
塗振鬆了口氣,直言:“微臣年少,還遠不及當陛下的能臣,願意入閣深造,以報陛下賞識之恩。”
“入閣?”艾楷賢很是奇怪。
入閣,即入文樞閣,這是一個天下儒士聚集的地方,他們得令便在此修書造籍,沒有任務的時候便在此閑聊。想要參知政要,這裏肯定不是首選之地。
“微臣素來對文樞閣心馳神往,心心念念想與那些天下名儒交談,畢生所學,只願寫一部史書,千秋萬載,歌頌陛下的文治武功。”塗振說得十分誠懇。
“哈哈哈……”艾楷賢聽完龍顏大悅,“好,那朕就准爾所求,封你為文樞閣見學。”
“微臣謝陛下隆恩!”
皇帝對塗振的偏見似乎正因為後者的機敏而逐漸夷為平地,當日,朱陽被封為吏部主事,塗振入閣,唯獨李雋,艾楷賢只封了他個小小的諫議郎,弄得李雋暗生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