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滿園夜色
接連幾日,陰雨連綿。
為什麼,到底是怎樣的人性毀滅才會使得銀雨做出這樣的事情,懷疑過太子、懷疑過袁沇,單單沒有懷疑過她,甚至疑神袁沇的想法稍稍出現,便會迅速抹掉,只是因為它太過荒謬。
艾楷賢不是沒有懷疑,是害怕。
“陛下醒了!”
艾楷賢醒來,床前圍了一圈人,四下沒有人知道皇帝好端端的怎麼突發昏厥,褚裕也只是知道銀雨着急地出來喊他,並不知事情真相。至於銀雨,她早就迅速地離開了,憑她的個性,又怎麼會跪在宮門外負荊請罪呢。
“王太醫,陛下怎麼突然暈倒了?”杜后問前來診斷的王毓。
“回娘娘的話,陛下心……”王毓正說著,皇帝忽然握住了他的一隻手,王毓看去,艾楷賢吃力地搖了搖頭,如老黃牛般從喉嚨里哼出了一聲,緊接着,他又給褚裕使了使眼色。
“王太醫,筆墨在這,請隨老奴來。”褚裕會意,遂領他下去了。
透過珠簾,一眾妃嬪跪在那兒候着,久了還聽得低低哭泣之聲,不知是擔憂皇帝還是擔心自己,一個個都望眼欲穿。艾楷賢心煩,指了指簾外,揮了揮手,杜后受意,於是讓她們都先回去了。
艾楷賢只覺得頭昏腦漲,無力得說不出話來,只要一想到剛發生的一幕,就越發難受,杜後站在一側,強忍淚水,太子抿着嘴,不發一言。
進了葯,約莫是黃昏時候,皇帝已然能開口講話,杜后本就有疾,勞累不支,也被攙扶着回宮休息去了。
“皇上,邵丞相來了。”得宣,邵彥覲見。
“宣。”皇帝一面說著,一面招了招太子。
“父皇龍體違和,還是躺着吧。”艾旼炫過去扶他起來,還是勸他道。
艾楷賢一隻手緊緊拽着太子的衣服,另一隻手撐着床板,硬是坐了起來:“接見大臣,務必莊重。”
邵彥至,鄭重行禮:“微臣邵彥,參見陛下、太子殿下。”
“平身。”聲音嘶啞,艾楷賢召其近前,看了太子一眼,“炫兒,你先下去。”
“是。”艾旼炫遂下,行至正中,與邵彥過肩,邵彥欠身示禮,太子點頭。
“朕……有道詔書,要交於你去擬。”
“陛下。”邵彥見皇帝病勢沉重,俯首跪地,顫顫而言。
艾楷賢目光渾澄,細看之下左右晃動,疑似頭暈目眩,仍啟齒道:“幕衛自其制誕生以來,欺君罔上,禍國殃民,朕實感不安,着廢去此機構,原指揮使袁沇,在職期間,陷害忠良,其罪當誅,朕念其乃長公主之駙馬,免其死罪,削職為民……咳咳咳。”
“陛下!”邵彥猛然抬頭,欲上前攙扶,為皇帝所阻。
“永世不得錄用。”艾楷賢言至此頓了頓,繼而言,“元明長公主銀雨,無旨不得入宮。”
“微臣領旨,陛下聖明獨照,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雖然不知道皇帝為何突然下旨廢除幕衛,但除掉這一百足之蟲,的確大快人心,邵彥自然不用深究其原因。
此刻,艾楷賢喉嚨中絲血難忍,胸中鬱悶,着退去邵彥,褚裕進來時,一丈鮮血從口中噴出。
“皇上!皇上!”褚裕大驚,忙去找王毓。
艾楷賢死死抓住他,佈滿血絲的雙眸瞪了他一眼,“不許傳出去。”
“皇……皇上。”
深夜,東宮。
太子自龍吟殿回來,腰疾又犯了,適逢小太監黃選說他早年跟高人學過順通筋骨的手藝,艾旼炫便讓他試試。
太子趴在榻上,黃選上塌,坐於內側,輕輕掀開他的衣裳,裸露其背,將手摁下,自有一套功夫,約是半柱香后,疼痛稍緩。
“殿下,舒服嗎?”黃選見太子神情愜意,笑眯眯問道。
“舒服。”艾旼炫閉目養神,“依我看,那群太醫的手藝都比不上你一人。”
黃選心裏得意:“殿下您過獎了,只要您覺得舒服,奴才隨時都可以為您效勞。”
早出晚歸,站了一日,艾旼炫疲憊不堪,不由得打了一個哈欠,黃選又注意到了,為他打抱不平:“您說也真是的,陛下身邊那麼多宮女太監伺候着,為何偏偏要殿下您在那站那麼久。”
“你不懂。”太子揉了揉眼睛,“這是規矩,再無趣也得遵着。”
“哦……”
“怎麼?”艾旼炫倒是覺得有趣,回過頭來看他,“你怎麼反像受了委屈一樣。”
“奴才這是擔心您的身子不是。”黃選看上去老實誠懇,“要是累壞了您,這規矩,它擔當得起嘛。”
“哈哈哈哈。”太子大笑,順手一指桌上小玩物,賞賜了黃選。
一會兒,又打了個哈欠,艾旼炫懶洋洋的,漫不經心。
黃選探頭探腦,細聲說道:“前幾天新進來一宮女,看樣子也不大,也就十五六歲,長得那叫一個水靈,聽說她老家十里八鄉的人為了娶她,把她家門檻都踏破了。”
“那她為何要進宮啊?”
“前陣子薊縣鬧災,她父母雙亡,被逼無奈,進了宮當了宮女,可奴才看她長得一點都不像鄉里人家,宛如一顆明珠哇。”
太子輕輕譏笑,“真有這麼神奇?”
“奴才所說那還有假,那姑娘別說常人,就連奴才見了,都……”
止言至此,主僕二人面面相望,太子隨機爆笑,再次被黃選逗笑,黃選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艾旼炫笑不攏嘴,“那這明珠在哪呢?”
“馬公公安排她去偏殿值守。”黃選一尋思,順道提議,“這時間點兒她正好當差,要不,您見見她?”
“好。”艾旼炫坐起來,整理了衣服,“你去把她帶來。”
“誒,奴才這就去。”黃選喜滋滋地下去,剛要出門,艾旼炫叫住了他。
黃選疑惑:“怎麼了殿下?”
幽幽急風,其疾如鳴,花枝招展的樹兒在夜色的襯托下倒映在窗戶紙上,張牙舞爪,陰森可怖,太子望着窗戶,略正顏色,作罷道:“多事之季,不可如此。”
“啊?”黃選似懂非懂。
“算了,你退下吧,我要睡覺了。”
黃選還想再勸勸,但見他言辭決絕,只好心灰意冷地下去了。
皇帝患病,朝廷大事自然落到了大臣們的肩膀上,這天直到深夜,政廳仍是燈火未眠,幾名重臣忙得不可開交,頻頻腳步,你來我往,拿着一疊奏摺,藉著燭火,朱改藍批。
“大人,弘啟二十五年的狀元游侃,守孝三年期滿,請求入職。”吏部侍郎彭進有不決之處,捧着這本奏章走到王商合座前問他。
“游侃?就是那個邵彥看中的伶牙俐齒的學生?”王商合回憶。
“對,就是三年前中了狀元,他母親正好去世,陛下讓他先回去服喪,日後再用。”
王商合捋了捋鬍鬚,告訴彭進:“封他個薊縣縣令,讓他不用回京直接赴職去吧。”
“這……”彭進總感覺有失妥當,“要不要告訴太子殿下?”
“告訴太子幹什麼?”
“畢竟當下太子監國……”
“哼。”王商合冷一發笑,“他一個小毛孩子懂什麼,還不是要過問陛下,你就按我說的去做就行,出了事,我擔著。”
“是……”
門外,漸漸見得一行燈火,王商合奇怪,遂起身,打開門見得李康走來,借一步說話。
“李公公,出什麼事了?”
李康,言:“皇上召見了邵彥。”
“又召見邵彥?”王商合思量,“這幾天陛下倒是頻頻召見他啊。”
李康警惕左右,近一步,遮手言語:“皇上時常昏迷,早就無法下榻,聽說今天還吐了血,葯都喂不進去。”
“哦?”王商合面色稍變嚴肅,細細打量。
“所以召見邵彥,恐怕是要託付他將來的事情,奴才怕對大人您不利,故而來告訴您一聲。”
“李公公有勞了,之後還多多麻煩您。”
“您這話說的豈不是見外。”李康笑過之後,勸他道,“不過,大人是不是應該早做準備?邵彥他身為太子丈人,深得陛下與太子信任,一旦陛下……後果不堪設想啊。”
“不急。”王商合顯得格外從容,笑眯眯道,“烈日留給他們,吾等只爭朝夕。”
李康不懂,奇怪狀。
“事尚未定,不可妄下結論。噢,還是多謝您來告訴我一聲,用處良多,感激不盡。”王商合又對他講。
“哪裏哪裏,那小的先回去了。”
“嗯。”
偏僻的宮隅,稀少燈光,置身黑暗,卻見得遠處繁華,王商合漫步回去,嗅到了戒嚴的氛圍,求之不得。
“他人在明我在暗,焉知是福不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