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幽幽急風
暮春時節,皇帝於旼玘葬處——景陵,舉行了隆重的祭典儀式,文武百官皆有到場,祭詞讀完,皇帝傷感落淚,望青山延綿不絕,緊緊攥着墳頭的青草,挽而不舍。
“怎麼回來的這麼晚啊?”是日祭后,袁沇回府,銀雨問他。
僕人為袁沇更衣,且言:“祭奠隆重,方才結束。”
“父皇真是瘋了,為區區一個早夭皇子這般行禮。”銀雨不可思議,“真不敢相信這小東西如果還活着,將會受到父皇何等恩寵。”
見着身邊僕人還沒退下,銀雨就如此大言不慚,袁沇聽了都心虛,“您啊還是少說幾句吧。”
“怕什麼?”銀雨的聲音反倒是更響了,“本宮所言難道是憑空捏造、還冤枉他了不成?”
“是是是,您說的是。”袁沇只好順着她,等忙活好了,趕快讓其他人退下了。
“哦對了,今天祭奠的時候,我看到映妃了。”
“映妃?”銀雨微微皺眉,“她不是失寵了嗎?”
“怕是又要復寵,我今天看到她站在陛下身旁,哭得那叫一個傷心。”袁沇回憶,“哦對,今天就連陛下都當眾哭了,看上去傷心得很。”
“有什麼好傷心的。”銀雨的臉上沒有一絲憐憫,不過她倒是很在意杜儀君的出現,想着如何除掉她。
袁沇八成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疾步走到她身旁,攙着她的手臂:“啊呀,這映妃都快三十歲的人了,再說他現在沒有兒子,能有什麼威脅啊。”
“呵,她的存在就惹本宮生氣。”銀雨記恨在心,她忘不了杜儀君在她面前恃寵而驕的乖張模樣,“她算個什麼東西,敢那麼和本宮說話。”
“那您想怎麼樣啊?”袁沇生怕她讓自己利職之便,“陛下現在心情肯定不好,如果貿然行動,反而會引火燒身啊。”
銀雨沒有說話,轉過頭望着苦瓜臉的袁沇,“嘖嘖,瞧你那樣子,平日裏威風八面的袁駙馬哪去了?”
“我威風豈敢在您面前威風。”袁沇緊攙住她,急促輕語,“憑陛下對艾旼玘的寵愛,要是知道那件事是誰做的,不光我,就連珵兒……”
“他不會知道的。”銀雨打斷其,掙開他的雙手,往裏屋走去,“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誰讓他當初這麼寵信映妃母子,活該。”
這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銀雨敢這麼說當今聖上,看着這位雷厲風行的長公主,袁沇自愧不如。
接連的悲痛,使得本就身體衰弱的艾楷賢倍受折磨,祭奠完旼玘后,他悲痛得不能自已,身為帝王,他沒有辦法和別人傾訴他的痛楚,旼玘的這份思念化作囚籠,將之囚禁,卻越埋越深。
回到宣室,艾楷賢退去他人,心中的最後一道防線也隨之崩潰,數年來沒有得到發泄的悲傷積累而就,如洪水般潰堤,艾楷賢嚎啕大哭,哭到乾咳不止,令人心酸。
過了一個時辰,在門外候着的褚裕感覺不對勁,便偷偷開了一條縫,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嚇得褚裕是七魂飛出了六魂半,只見皇帝癱倒在地,褚裕立馬進去攙扶,卻喚無動靜,見他面無血色,神志不清,趕忙呼喚太醫。
同樣心情的,還有杜儀君。
“十年之後,太子不再是太子,小皇子也不再是皇子這麼簡單了。”
老人所言不虛,可獨處冷宮,寂寞蕭條,爭強好勝的映妃怎麼會就此心甘情願,真的不甘心,正所謂母子連心,杜儀君怎麼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孩子竟然會這麼無緣無故地死了,她不止一次地請求皇帝重理此案,但都是無功而返。
迷夢中總出現旼玘的身影,醒來,已是黃昏,見得太子,艾楷賢的眼神捉摸不透,只是一喪先前威嚴,變得可憐無助。
杜后扶皇帝起身,他招太子至前,坐在床沿,伸出疲倦的手輕撫其首,千瘡百孔的瞳孔中透露着愛惜。
艾旼炫倒是被這反常的舉動受寵若驚,不過他見父皇病重的模樣,多少有些憐憫,遂低頭不語,乖乖聽話。
“最近,書讀得如何了?”皇帝氣若遊絲,緩緩問道。
見他這樣,也不好氣他,太子遂回言:“兒臣認真聽太傅講課,每天都有在讀書。”
艾楷賢笑了,末了,他嘆了口氣,惋惜地說道:“朕多想看到你長大成人的樣子啊。”
艾旼炫望了一眼,遂低下眉去,恭順回言:“父皇好生休養,上天垂憐,定會使父皇龍體安康。”
好久沒有聽到太子如此關懷的話語,皇帝暖從心來,他對太子也安心了不少,現在他和藹道:“你想去皇場是嗎?”
旼炫不敢言,辯脫之:“兒臣只是前些日子覺得宮中煩躁……”
“你去吧。”皇帝像是看穿了太子的孩子心思,順從了他,“記得早些回來,別玩太久。”
艾旼炫略感驚訝,遲疑后謝恩。
是日他並沒有讓艾旼炫留在這裏親奉湯藥,他想一個人呆一會。
閉上疲倦的雙眼,過往之回憶湧上心來,他細細回想着旼玘、貞寧的一生,活潑的身影總是跳躍在他的面前,久久不能釋懷。
他想起了映妃苦苦哀求他調查旼玘一事,他又何嘗沒有千方百計地去調查過,可袁沇彙報他的總是旼玘自然死亡的事實。
“若幕衛有利職之便、假公利私,陛下該當何處?”
說到袁沇,腦中自然而然想起了邵彥的那句話,未經思量,這種荒唐的想法稍作停留便匆匆消失。
“太子殿下。”走到石階的時候,一個小太監叫住了他。
艾旼炫回過身,看他面目陌生得很,遂問言:“你是哪個宮的?我怎麼沒見過你?”
小太監一笑,欠身道:“奴才司禮太監李康,前不久剛進的宮,難怪您不認得呢。”
“哦。”太子頷首,“你有什麼事嗎?”
李康始終樂呵呵的,左右一瞧,近身稟道:“陛下今天早些時候賞給映妃娘娘十匹絲綢、一塊藍田玉佩以及吃食若干,您看……要不要送去?”
艾旼炫始是疑惑,但見李康徵詢他意見的樣子,便明白了,負手道:“既是陛下下旨,送去便是了。”
“誒,奴才遵命。”李康領命,便欲告退,“殿下您慢走。”
“你叫李康是吧?”太子矚其言。
“是。”
艾旼炫點點頭,便下了石階,李康暗喜。
晚些時候,皇帝單獨召見了邵彥。燭火燃起,已是日落,緊閉風聲,但聞窗外呼嘯。邵彥至塌前,行禮問安,帝賜其坐。
折磨了一天的皇帝精神難振,開口都覺得費力,他提及宮外之事務,言道:“朕聞漢王艾鎧宏得第三子,朕親自為其取名為‘旼燦’,着命禮部備禮前去王府代朕探視。”
邵彥摸不着頭腦,不知皇帝此意為何,或是病中出於對新生命的喜愛也未嘗可知,遂領命:“微臣遵旨。”
“映妃……”皇帝語過停頓,眼中閃過殘缺的月光,“映妃伴朕多年,前些日子禁足時間也夠久了,命禮工二部修繕其宮殿、置辦新衣,復皇貴妃規格,與先前無異。”
“映妃前有暗使陰術、魅惑陛下之事,還請您三思。”邵彥低聲提醒。
“朕這是三思之後定下的事。”艾楷賢轉過頭,看着邵彥,“朕現在無力與爾等口舌,朕說一句,你就應下一句。”
“是,微臣領旨。”
邵彥一一記下,艾楷賢繼續說道:“朕自感身體欠安,需要一段時間休養,太子也需要磨練,這段時間就讓他監國吧。”
“陛下受上天庇護,相信不久就會好起來。”邵彥一驚,仍是寒暄。
艾楷賢聽慣了這些話,“朕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太子監國,你與王商合要好生輔佐,不要讓朕多操心。”
“是……”
“太子今年壽辰,朕想提前為他行冠禮。”
此言既出,邵彥大為惶恐,他抬首矚目,見了皇帝滄桑的面容,又偏偏低下頭去,太子今年過了壽辰不過十七歲,如此倉促行冠禮,皇帝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要監國,自然要行冠禮,名正而言順一些。”艾楷賢補充道,“你領旨跪安吧。”
“是……微臣遵旨告退。”邵彥行禮緩出,即退,感而大泣,走回殿前,撲拜叩首,“陛下,您要保重龍體啊。”
“朕知道。”艾楷賢皺眉,強作精神,“你有心了,且退下吧。”
“是。”邵彥哭哭啼啼,方才離去。
皇帝如釋重負,一下子躺了下來,嘆望之,四海如雲,鬢白須老,天下九州,唯有這一隅,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