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坦誠相見

16坦誠相見

紅燭鎮的秘密就這麼被一個瘋癲的年輕道人帶了出去。

老掌柜親自暗中護送這位年輕道人走出鎮子,並且一路將其送到了鎮子南邊十裡外的亂墳冢才返回鎮子裏。

那位年輕道人的道法雖然不濟事,可手中的那口銅鐘卻是一件不可多得的重寶,即便是他已經失心瘋了,但是一些簡單的破障驅鬼術法還是能夠應用自如的。鎮子外還有年輕道人所在宗派設置的守門人,以及即將到來的收租人,年輕道人走出這個鎮子的地界還是不成問題的。

老掌柜返回鎮子時,在鎮子門前碰到了一襲鮮紅裝束的老人。

是一枕觀的那位老觀主,身材略顯矮小的老觀主站在城門前,目光中滿是擔憂和忐忑。

這次算是徹底與那個宗門交惡了,真他娘的是稀里糊塗就上了賊船。

老觀主顯然是在等待老掌柜,在見到老掌柜返回時,迅速收斂起臉上的焦躁不安,換成了一副諂媚的笑臉。

老觀主雖然負責監視紅燭鎮,可是這些年卻是沒少吃這老掌柜的虧,靠山大是大,就是有點遠,不到萬不得已,老觀主根本請不動身後的那群人,而且那群人也不是什麼和氣的主,請神容易送神難。

所以在這個鎮子裏,他也算是寄人籬下討生活了,就像外界王朝駐軍駐紮在某些超級宗派腳下一樣,哪一個不是低眉順眼、卑躬屈膝的厲害?

老觀主名義上是負責巡狩鎮子,可實際上不過是一條看門狗而已,哪些地方做的差了或是哪天主人心情不好時,還會被拾綴一番。

前些年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么。

他娘的不就是偷偷苛扣了些鎮子裏的陪祭品么?至於用打裂泥身那種兇狠的手筆么?再說了苛扣的陪祭品不過是些最低廉的玩意,老掌柜都沒說什麼,那小王八蛋二話不說,直接祭出雷法,差點將自己本就不算穩固的泥身打碎,還說什麼以儆效尤下不為例的狗屁話,一想到這裏,這位孤苦伶仃的老觀主就一陣氣結。

這位老觀主雖然有時也奉行雷霆手段,可是他同樣也懂得懷柔之策,早些年自己苛扣陪祭品一事,老掌柜屁都沒放一個。

前不久雖然老掌柜以大力欺壓他,差點將整個殘破的道觀連同那具泥身一同給衝破,可老觀主也知道老掌柜只是在示威而已。

一枕觀沒什麼好,同樣也沒什麼不好,當年他決定來到一枕觀時,就是抱着混吃等死,清閑度日的念頭,可哪曾想到會受這股子窩囊氣,才知道原來大樹低下並不是那麼好躲雨的,說不定哪天一道天雷劈落就把自己給劈死了。

遙想他當年,也是個有頭有臉、深受一方香火的小廟神,不過是搶奪香火落敗了,對手又好巧不巧趕着運道混了個好前程,實在是混不下去了才耗盡家底托關係混了個這麼個位子,原本以為會飛黃騰達,誰他娘的會想到會越混越回去,泥身都被自己人打裂了不說,還他娘的飽一頓飢一頓的。

老觀主有些憤懣,當年若不是聽那個遊方老術士信口胡謅,今日也不會落得個如此境地,那老術士還說自己是神算子,現在想想就是一個行騙的行家裏手,虧得自己當年給了他不少好東西作為酬謝,真他娘的是喂狗了。

當年還是太年輕。

老掌柜來到城門前,看了一眼一身鮮紅衣裝的老觀主。老觀主立即陪笑說道:“大老爺,小的全都是按照您老人家的吩咐做的。”

老掌柜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老觀主才放下心來,搓着手,殷勤問道:“大老爺,那您老答應的事?”

老掌柜眉頭一蹙,“你是想自尋死路?!”

老觀主心裏咯噔一聲,這老王八蛋竟然提起褲子不認人!

當即心頭就有三分火氣,不過仍是按住心頭的怒氣,好聲好氣的說道:“大老爺這般做法可就有些不太厚道了,這件事對您來說不過是動動手指的小事,您這樣耍弄小的,可對不住您老的偉岸形象吶。”

老掌柜冷笑一聲,解釋道:“這位觀主大老爺要扮豬吃老虎吃到什麼時候?”

老觀主一怔,隨即嘿嘿笑了起來,上前兩步,輕輕揉捏着老掌柜的肩膀,像是下人似的,“我的大老爺吶,您又不是不知道小人的斤兩,糊弄糊弄那個小道人的道行還行,可小的哪敢糊弄您呀。”

老掌柜冷笑,“你真的以為那小道士沒看出來?”

老觀主停下手來,揮了揮大紅袖袍,滿不在意的說道:“老大爺您的秘密也被看的不少吧?您老都不慌,小的慌個什麼勁?皇上不急太監急?”

然後老觀主搖搖頭,說道:“不慌不慌,絲毫不慌。”

老掌柜喟然一嘆,“這些年真是難為你了。”

老觀主慌忙接過話茬,說道:“不難為不難為。小的樂在其中。”

這老觀主的秘辛絲毫不比這個鎮子少多少,不過卻如這個鎮子一樣,極少有人知道。

當然老掌柜是個例外。

這也是為什麼老掌柜會對他苛扣陪祭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原因,說到底還是老掌柜暗中抬了他一手。

兩人之間的關係,遠比外人看到的要深。

他不偷偷苛扣陪祭品,那位精通雷法的趕商道士就不會出手,那位趕商道士不出手,那具泥身就不會破裂,那具泥身不破裂,他如何能藏得住那具金身?

環環相扣,早在老觀主的計劃之中。

老掌柜直勾勾的看向老觀主,問道:“觀主大老爺,可曾為自己留下過後路?”

老觀主一愣,輕輕搖頭示意自己沒聽懂。

老掌柜也不着急,換了個說法:“比如用燈兒換一個潑天富貴?”

老觀主被這句話嚇怕了,他自然知道那個名為李燈的少年是老掌柜的逆鱗所在,當即就撲通一聲跪下,哭訴道:“大老爺,您可要明鑒啊,小的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小少爺身上做手腳啊!”

老掌柜頓時一怒,一掌拍在老觀主脊背上,骨骼碎裂的聲音伴隨着手掌的落下清晰可聞。

老觀主直接被打的嘔血不止,身子蜷縮在地面上。

老觀主呵斥道:“姓孫的,你再管不住你那張破嘴,下次老朽就打碎你那尚未凝實的金身,抽出魂魄,放入那盞燈里慢慢燒成虛無!”

老掌柜這次真的是暴怒了。

老觀主心知自己說錯話了,不敢再有任何言語,強忍着背脊處傳來的錐心疼痛,一個勁的使勁磕頭。

老掌柜接着呵斥,“王八蛋,誰給你的膽子?一個亡了國的落魄神靈,當年黃一枕隻身迎敵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保住你們這群不成器的玩意?!”

“看來老朽還是高估了你!就你這點出息還想在神位上更進一籌?”

老觀主真的慌了,磕頭聲如沉悶的搗衣聲,口中血水直冒,額頭大汗滾落,“大老爺大老爺小人知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人吧。”

老掌柜又是一腳踢在老觀主身上,那老觀主的身子被踢飛數十丈遠,一條半丈寬的血跡也是拉出了數十丈的距離。

老掌柜看着那道隱隱間泛着微微金色的血跡,問道:“當初是誰自願打破金身效忠賊寇的?堂堂一座高山靈岳的正統山神,竟放下一身傲骨轉向賊子投!我李氏王朝大小神位無數,山河神靈遍地走,金身神位路邊拾,有幾個如你這般,自毀金身做那投名狀!”

“我李氏王朝的金身可以碎,但絕不是毀於自己之手!”

“你有沒有在燈兒身上做手腳?”

老觀主此時竟然搖搖晃晃的起身了,他要賭一把,他知道只要涉及到那個少年的事,跟這位老掌柜沒有任何周旋的餘地,唯有賭生死。

就算如今舊國神祗所剩無幾,只要關乎到那位少年,這位戰鼓手也是絲毫不會念及任何情分。

想想真是可悲,他曾經只是一位戰鼓手而已。若是放在當時,根本就是不屑一顧的小角色,如今倒好,堂堂一國大學士要聽他的,那兩件至寶也供他驅使,就連那位身披金甲的武將也要看他臉色,如今自己的小命又攥在他的手裏。

這個曾經身居高位的老觀主難免不會生出一種虎落平陽的落魄感。

那場關乎王朝存亡的聖戰中,這個戰鼓手何曾血染衣襟?不過是身居半空,擂動戰鼓而已。

那一役,直到大軍被擊穿,刀劍沉落在血海中,他也不曾跨下雲端,拾起跌落的刀劍揮向敵軍,他只是不停的擂鼓,直到最後一個戰士倒在血泊中,他才敲出最後一鼓,直接將鼓面敲破而已。

老觀主覺得,他是一個出色的戰鼓手,但他不是一個出色的統帥,甚至他根本不配做統帥。

所以,老觀主打心底里看不起這位老掌柜。

我可以對你卑躬屈膝,但卻不會給你你拿不起的尊敬!

這時,城門內出現了一個人,是那木坊的漢子。

漢子來到城門,僅僅只是瞥了一眼雙方,沒有說話,而是直接出手將兩個戰戰兢兢的戍卒打成肉泥。

也許這是一種警告。

那個漢子在告訴老觀主,只要你敢有一絲對李燈不利的念想,他會不問任何緣由的出手將他擊殺。

老觀主吐出一口鮮血,強行挺了挺斷裂的脊背,一身大紅衣裳炸裂,而後搖身一變,便是白衣飄飄的神人風姿。

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老觀主的面容依舊是那副面容,但是身上卻流溢出一股卓然風韻。

那頭髒亂的頭髮此時宛如茂密的樹叢一般,蒼老的面頰上光彩瑩瑩如碎晶,耳垂蛇玉環。

換了一身氣派的老觀主大袖飄搖,向前走了兩步,直視老掌柜,眼神中有一抹威嚴的天人色彩。

老掌柜看到這一幕,面色竟是浮現出一抹柔和。

這才是他一地王朝山神該有的風采。

不過這麼柔和僅僅只持續了一瞬,即便是此時的老觀主也察覺不到絲毫。

不過下一刻,老掌柜卻是冷冷的說道:“我只給你一次機會!”

老觀主抬起眼皮,蔑視般看向老掌柜說道:“我確實有過這種想法!”

那漢子嘴角哂笑一聲,摸出一掌符籙出來。

漢子啐了一口痰,陰狠說道:“若不是黃籙那老頭讓我留下你的魂魄,我定打的你魂飛破散!”

而後他捻着符籙往老觀主頭頂一拋,右手平托而起,一桿血色長槍浮現而出,向著老觀主投擲而去。

老觀主目不斜視,面色古井不波,彷彿那桿血色長槍不是能夠洞穿他軀體的利器,而是一陣清風一般。

獵獵的呼嘯壓迫而去,將老觀主那身白衣長袍都壓迫的緊貼着身子骨,但他依舊看着老掌柜。

在血槍即將要貫穿老觀主的身子骨時,老掌柜驀然捻起手指,老觀主的身影驀然消失,再出現之時,已在偏離的原來的站位。

血槍擦着老觀主的身子呼嘯而過,這一槍刺空了。

老掌柜看着面色依舊平靜的觀主,問道:“你不怕死?!”

他輕聲說道:“怕的要死。”

老掌柜疑惑問道:“那為何不躲?”

他回答道:“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老掌柜點頭,這一槍雖然刺空,但並不意味着下一槍也同樣刺空。

漢子伸手召回血槍,同時那張金燦燦的符籙也被他收攏入手。

老觀主對者男子一笑:“金織鎖魂符?他還真看的起我,若是擱在河山破碎前夕,我被這道符籙鎖住了魂魄,我會很高興的。”

漢子冷哼一聲,默默的擦拭着手中的血槍。

老觀主接著說道:“我雖有過這種想法,但不到迫不得已時,我不會去做。”

他有些唏噓,“就算用少主換一個潑天富貴也是在復國徹底無望的時候我才會去做,如果復國有望,即便殷將軍拿着屠城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會去做,身死無妨,如果少主真能復國成功,至少日後不會在史冊給我留下一個太過於遺臭萬年的名聲。用少主換一個高高在上的神位又能如何?在他們眼中,我不但是異族,還是個沒有骨氣的異族,不會受到絲毫的禮遇待見。”

說道這裏,老觀主的神色悲哀了起來,“在轉投賊子一事上,我沒什麼好辯解的,我只是從心,因為我怕死。”

那漢子又啐了一口痰,“你那是慫。”

白衣飄飄然的老觀主微微一笑,“不過後來得知一些事情后,我便來到了這裏。如果讓我選擇一個神位的話,你應該知道我會怎麼選擇了吧?山河雖舊,但那些枯榮的草木還是最讓人眷戀的溫柔鄉啊。”

“如果我想在那群賊子手中撈取一個高高在上的神位,少主應該早已經不在了,而你們甚至連跟我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說到這,他輕輕勾起嘴唇,似乎有些傲然,“雖然你掌管着這方天地,但我也曾掌管過一座名山大岳,即便是金身已經破碎,但對於那些術法依舊不會不陌生,所以我若是真想撈取神位,在那群賊寇兵臨鎮子之前,你不會察覺到絲毫。”

他笑着說道:“即便是沒有了正統的金身,一些通玄術法我仍能嫻熟運用,相信我!”

老掌柜思索了一會兒,略顯狐疑的點點頭。

老觀主這時望向擦拭血槍的漢子,問道:“你覺得我該死?”

漢子抬起眼眸,又朝他啐了一口痰。

老觀主撫須而笑,不過下一刻,流雲大袖驀然鼓盪起來,他一甩袖袍,一道靈力匹練如翻江倒海的怒龍一般甩向漢子。

漢子一拍槍身,血色氣息宛如被炸開一般,血霧中,一截閃爍着寶石般通透紅光的槍尖探出頭來。

槍尖刺入靈力匹練,靈力匹練竟是如活物一般,順着槍身盤旋而上。

靈力纏噬的槍身被漢子死死的攥在手裏,長槍拖曳着漢子后划而去,漢子連同血槍一同撞擊在牆壁上。

老觀主笑眯眯說道:“你是不是想過,如果少主不堪大用,與其死在那群賊寇手裏,不如死在你自己手中?”

漢子一臉怒氣,捻出那張金燦燦的符籙,符籙憑空燃燒成灰燼,掉頭就走。

老掌柜開口說道:“他有所保留。”

老觀主渾然不在意,“我知道。”

老掌柜這才笑了笑,對着這位神人風姿的老觀主微微躬身。

“我知道你一隻看不起我的出身,所以這些年即便我以術法遮蔽這片天地,你也刻意疏離我等。不過我並不介意,我的心裏除了復國,就再也裝不下任何東西了。”

“剛來鎮子裏的那段時間,我總是心懷愧疚,如果我當時停止擂鼓,那些戰士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反正亡國是必然之事,都已經被人攻到家門口了,還能有個什麼希望?如果我停下擂鼓,他們就會成為俘虜,而不是去送死。”

“可是直到我坐鎮這裏時,才發現,那些戰士是死得其所,他們無怨無悔。”

“即便青山埋骨,馬革裹屍,他們也要用敵人的屍骸為帝王築起森森白骨牆。”

“所以,就算我停止擂鼓,他們也一樣會戰死。”

老掌柜轉身離去,“我會再次擂起戰鼓。”

老觀主第一次認真審視這老頭,他有些落寞。

許久后,老觀主才慢悠悠說道:“終於明白你為何能夠得到他們的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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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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