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青龍山雕
孫心兒抬起腳步,緩緩踏進殿中。
凌霄寶殿是天宮第一大殿,是玉帝主政三界,御批四海的所在,在天宮眾神眼中,凌霄殿是萬眾敬仰的聖地,在人間群妖的眼中,凌霄殿便等同於頭頂的天,時時監視着他們的劣跡行徑。
孫心兒踏進殿中,順着光潔如鏡的白玉磚,漸漸走到正中的御座之前。
御座旁邊,一個中年儒生漸漸回過身來。
孫心兒定睛一看,卻吃了一驚。這中年儒生想必便是玉皇大帝,瞧那眉眼,卻生得與如來一模一樣,難不成,他們是同胞兄弟。
玉帝微微一笑,緩聲說到:“我與如來同在西天悟道,歷經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得道之日,天輝照耀,原形皆消。此後重塑形體,不曾想,天意竟也捉弄人,把我二人的相貌,弄成了一般模樣。”
自嘲了一下,玉帝接著說到:“色即是空,形即是虛,相貌模樣皆是虛空之物,你不要執迷於此,也無須驚訝。”
孫心兒壓了壓心頭的詫異,躬身行了一禮,道:“臣天聖子,於百年前遊歷人間,現已真身回復,拜見大帝。”
玉帝點點頭:“回來就好。百萬天兵,總要有個合適的人帶着。你修行萬年,法力卓絕,這天宮裏頭,怕是找不出一個對手。惟有你,那些個驕橫的天兵,才能服氣。”
“臣儘力而為。”
略略思忖了一下,玉帝又說到:“白骨精的事情,我都已知道了,那是前世的孽緣,你若能放得下,最好,若放不下,自可將來龍去脈查個清清楚楚。”
聽到白骨精三個字,孫心兒內心一沉,心頭微微抽搐了一下。
玉帝接著說到:“天下妖孽泛濫,世人皆指白骨精從中作亂,但她骨子裏終究是個女人,若是無情可寄,自然內藏野心,殺伐果斷。但她早已情有所寄,一身激蕩的法力,百年前便融化成了一縷細密的情愫。”
“唉,解鈴還需系鈴人。白骨精若是魂消身殞,此事自然作罷,若是斂其鋒芒,隱匿山水,藏於人間,終究還須有個結果。”
聽到此言,孫心兒內心震驚,玉帝的話,分明是不確定小白究竟是生是死,分明是暗指他應該找到小白,讓這段孽緣有個結果。
孫心兒抬起頭,剛要張嘴發問,玉帝卻又說到:“不必問我,問了我也不知道,白骨精一萬三千年道行,論修為不在你我之下。”
說到這裏,玉帝微微頷首,看向腳邊的白玉磚。
那白玉磚漸漸化形,顯出人間萬物的景象。
市井街巷、人群馬匹、山林溪流、巨峰瀑布一一閃現而過。
玉帝微微搖搖頭:“看不清,我看不清她。”
孫心兒難以抑制心頭的激動,一個聲音在強烈的呼喊:“找到她,即使窮盡一生時光、耗盡一身法力,也要找到她。”
從凌霄殿裏出來,孫心兒的內心,便如同暗夜裏看到了一盞明燈,迷茫中指明了前行的方向。
此時,天聖宮派來的執事,早已等候在殿外。一見孫心兒走了出來,趕緊迎了上去。
“天聖宮執事,奎元子,拜見大元帥。”
孫心兒揮揮手,問到:“天聖宮離此處有多遠?”
奎元子回到:“此行向東,行千里,便至天聖宮。”
孫心兒吃了一驚,沒想到天宮之廣,如此出人意料。
“好吧,回宮。”孫心兒說到。
奎元子揮了揮手,一架金碧輝煌,披甲掛愷的馬車,從半空中急馳下來,呼嘯着停在孫心兒面前。
孫心兒抬起腳,上了馬車,坐進轎里。
那奎元子坐到車首,手中長鞭一揮,兩匹戰馬嘶鳴一聲,撒開四蹄狂奔而去。轉眼間,便消失在遠方的天空裏。
天聖宮,天庭第二大宮殿群,共有大小殿宇二十八座,亨譽天界的玉園,威震四海的劍池,無人不知的玲瓏塔,皆在天聖宮中。
孫心兒坐在馬車裏,一路向東行去,其下流雲浮竄,不時可見到各式宮殿的尖頂,偶而也可看到一片片綠草紅花的園林,景色自是美不勝收。
他此刻真身回復,百年前的記憶漸漸浮現。一路上所見所聞,更多的勾起他曾經在此指揮千軍萬馬,平定天下妖患的往事。
心潮起伏間,馬車來到了一片宮殿上空。這片宮殿群更顯得氣勢宏偉,透着一股睥睨天下,傲視蒼生的霸道。
一陣微微的震顫,馬車落在一片空地之上。
孫心兒走出馬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跪拜的人群,瞧那衣着髮飾,有男有女,有文士亦有武者,有僕人也有丫環。
眾人齊聲高呼:“恭迎天聖元帥回宮。”
孫心兒微微點了點頭:“都起來吧。”
眾人聞言起身,紛紛抬起頭,瞧起了孫心兒的模樣。只是那一雙雙好奇的目光中,越來越多的透出一股熱切。
“果真是天聖元帥。”
“連相貌都沒有變哪。”
“元帥回來就好了,下面那些妖孽更不敢造次了。”
“這些年咱們天聖宮受盡了那些神仙的氣,這下看他們還敢囂張。”
眾人竊竊私語間,孫心兒已經走下馬車,順着中間的石道,向正中央的大殿走去,那是天聖宮指揮用兵,決議事項的大殿,乾坤殿。
在那一雙雙熱切、崇拜、依戀的目光中,孫心兒緩步走進天聖宮乾坤殿,從這一刻起,一百多年沒有主人的天聖宮,再次有了主人。
天聖宮中,共有僕人丫環一百七十人,謀士幕僚兩百四十人,各級武官三百八十人,下轄三十六大軍團,每個軍團三萬餘名兵將,共計百萬天兵。
其規模之廣,權利之大,堪稱天宮之最。
玉園,乃是除卻蟠桃園之外,天宮第二大園林。
此刻,孫心兒正站在玉園的波月湖邊,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卻是一片愁緒萬千。如今,他真身回復,修為如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位其勢,是幾年前那個一心只想着修佛的小子,打破腦袋都不敢想的。
但愈是如此,他便更加的失落與空虛,更加的想念那個清雅如水的面容,更加的懷念那曾經在他耳邊嗔怪動聽的聲音。
輕輕嘆了一口氣,孫心兒沉聲道:“三十六天王何在?”
周遭七彩流光快速閃過,三十六個身披銀愷,壯碩如虎的兵將,拜倒在孫心兒面前,齊聲喝道:“三十六天王,參見元帥。”
“你等即刻去往人間,全力調查妖孽泛濫之根由。”孫心兒沉聲道。
“是。”一道道七彩流光再次閃過,三十六天王下天界,去往人間。
再嘆一口氣,孫心兒倏然一閃,身體化作一道淡青色的煙塵,騰空而起,在半空中旋了一圈,然後一頭扎進天聖宮護欄外的雲朵之中。
穿過雲朵,地面上江河山脈,城鎮村莊,星星點點,已略略可見。
孫心兒如同流星一般,急速向地面射去。
砰然一聲,如巨石墜地,一陣煙塵過後,地面上現出一個方圓數丈的大坑,孫心兒站在圓坑中央,環顧四周,忽然感到面前景緻,竟是如此熟悉。
這是青龍山!
心中酸痛,如江濤般劇烈波動起來。
小白那清雅如水的面容,鮮活而真實地浮現在眼前。
孫心兒壓住心中痛楚,抬起腳,緩步向遠處踱去。
那樹、那山、那花、那草,還是那般模樣,便如同數年前他與小白剛剛來到這裏一般。
信步走向半坡,孫心兒微微一愣。
山坡上,幾具白骨骷髏立在當地,還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勢。
孫心兒心中一顫,當年小白大開殺戒,屠盡青龍山上上下下數百教眾的景象,又一幕幕浮現出來。
抬頭望去,那山頂之上,一座破敗的宮殿,依然在風中佇立着。
那是風央宮。
上了山頂,緩緩走進宮中,孫心兒的內心再次微微顫動。
若是平常百姓,無意中闖進這裏,怕是要被活活嚇死。
整個風央宮中,枯骨遍地,有的還保持着人形骷髏,有的已經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那保持人形模樣的骷髏,姿態各異。有的坐在桌旁,有的正要站起,有的手中拿着酒杯,還有的拿着筷子夾着一塊已化作骨頭的肉塊。
乍一看去,竟如森羅地獄一般。
孫心兒吸了一口氣,向台階之上看去。
台階上面中央座位上,坐着一個人形骷髏,危然正坐,俯視着台階下的眾人。
那是青龍子。
心中既有悔恨,又有痛楚,此刻孫心兒情緒複雜,一時之間,竟思緒萬千,諸般念頭齊聚心頭。
孫心兒看了看周遭形態各異的骷髏,緩緩抬起手,指向其中一個正端着酒杯的骷髏。
他如今真身回復,法力無邊,這回影重現的法門,正是前世孫悟空的獨門絕技。
回影重現,故名思義,便是將一個人,或一個物事,或一方地域,過去發生的種種歷程,再次重現一遍。
這是佛門不傳秘技,是佛祖觀過去現在未來的最高領悟。
此時,那端着酒杯的骷髏,忽地發出一陣亮白色的光。那白骨之上,竟漸漸長出了一絲一縷的皮肉和筋血,不到一刻鐘,如同枯而復生,死而復活,那骷髏竟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人身之上,還穿了一件裘皮大衣。
此人面貌英朗,俊雅飄逸,正是青龍子的大徒弟,洛少東。
那洛少東活過來之後,全身散發著亮白色的光芒,舉手投足帶着一條條虛影,瞧上去如同皮影戲一般。
那洛少東一會兒吃肉、一會喝酒、一會兒睡覺、一會兒騎了馬下山而去。但此刻他的骷髏身並未走出大殿,只是那虛影顯出騎馬下山的影子。
不一會兒,孫心兒微微一怔。
那洛少東的虛影,此時正將一個農戶家的姑娘,從房中拖了出來,拖到院外一處凹草坑裏,欲行不軌。
那姑娘奮力掙扎,哭喊不已,卻無奈洛少東身強體壯,不一會兒,便被洛少東扒下了衣褲。
姑娘的父親是一名中年大漢,此刻正在田間勞作,隱約間聽到自家女兒的哭喊,拿起趁手的鋤頭,趕忙跑回家中。隔着院牆,一眼看到有人在欺凌自家女兒,中年大漢大吼一聲,舉起鋤頭朝洛少東沖了過來。
洛少東是青龍子的大徒弟,雖然學藝不精,但對付尋常武者,綽綽有餘。
眼見中年大漢就要衝到眼前,洛少東冷笑一聲,抬起手掌,指向中年大漢。
一團腥紅如血的綢狀物,撲的一聲,擊在中年大漢的胸口。
中年大漢全身一震,就此栽倒,翻身滾落在山坡上,一眼望去,胸口竟全部腐爛,內中的骨髓內臟,也一一消蝕。
洛少東這一招叫做噬血消骨,是青龍教霸道法術之一。
看到這裏,孫心兒眉頭微微一皺,不曾想青龍教的人,竟如此歹毒。
洛少東一擊打死了中年大漢,回過頭,一臉淫笑看着面前早已嚇呆了的姑娘。
那姑娘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親,胸口如同潑了滾油,燒成了一個臉盆大的窟隆,此刻怕是早已死絕了。
嘶吼一聲,姑娘朝父親倒下的地方爬去。
洛少東再次冷笑一聲,伸手扒下那姑娘最後一縷衣褲。
看到這裏,孫心兒一揮手,那洛少東的虛影登時消失不見。
嘆了一口氣,孫心兒再次指向另一具骷髏,不多時,又是一個殺人越貨的景象。孫心兒揮一揮手,再次換了一具骷髏。
如此接二連三,這殿中的骷髏,不是強搶民女、殺人奪物,便是欺凌弱小、霸道無理。細細一摟,竟無一不是有罪之人,若是照刑律法辦,都能判得上一個死罪。
孫心兒再嘆一口氣,這青龍教的教眾,怎的行徑都是如此惡劣。
照此說,當年小白殺盡青龍教教眾,倒也能說得上是替天行道。
環顧四周,孫心兒抬起手,指向台階上的那具端坐中央的骷髏,青龍子。
一陣白光散射,青龍子活了過來。
虛影幻像,一一閃過,青龍子站在大殿之上,意氣風發,霸氣十足,指揮手下教眾,開疆拓土,把方圓百里的雜幫小派,一一清理收攏。
數年時間,青龍教已成中原第一大幫,大唐各州皆設立分舵,麾下教眾成千上萬。青龍教教眾遍佈各地,搜羅而來的法門秘技,一一晉獻於青龍子,青龍子天賦本就極高,又博覽天下功法,修為自然越來越強。
此時,虛影一閃,一個身着白紗的女子顯現出來。
孫心兒心頭突的一跳,鼻頭輕輕抽了抽,雙眼一熱,幾乎掉下眼淚。
那虛影中的女子,分明是小白。
幻像中,青龍子拜倒在小白裙下,甘為她做牛做馬。但小白對青龍子卻絲毫沒有看在眼裏,輕言冷笑間便飄然離去。
留下青龍子,無限寂寞。
看到這裏,孫心兒微微驚訝,原來那青龍子,竟早已鍾情於小白。
幻影一一閃過,孫心兒的眼神越來越凝重。
此刻,那幻像之中,顯現出的正是孫心兒和小白來到青龍山的情景。
二人如何住進廂房,又如何賭氣,小白如何交出真身,孫心兒如何喝了化魂散,直至孫心兒沉沉睡去,小白喘着氣,看着那抹黑影,緩緩落在廂房中央。
孫心兒的內心越來越震驚,他看到小白的真身,那一刻就掛他自己的脖子上;他看到小白失去真身,那恐懼無助的眼神;他看到青龍子那熱切渴盼的神情,直至青龍子伸出雙手,抱起小白,離開廂房,走進風央宮的主卧房中。
孫心兒呼吸越來越沉重,內心隱隱有一種憤怒到極點、絕望到極點的情緒。但是,他最不願看到的那可怕的一幕,還是漸漸發生了。
青龍子將小白扔在卧床上,幾下便褪去了她的衣紗,只剩下緊裹着身體的裘衣。
小白張着嘴,努力呼喊着,但無奈沒有真身,氣虛體衰,根本喊不出多大的動靜。
青龍子看着小白的模樣,雙眼中的渴望越來越熱切。他伸手一抹,小白的裘衣就此褪去,一具人世間最美的胴體,就此展現在眼前。
小白恐懼的看着青龍子,雙腿顫抖着,微微掙扎,想挪到床邊,離開這裏。
但青龍子喘着粗氣,三兩下脫去衣衫,就此向小白撲了上去。
孫心兒猛地閉上眼睛,雙手一捏,幻像砰然而滅。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道小白為何要盡屠青龍教上上下下幾百口,原來他們個個都該死。
尤其是那個青龍子,他竟然,竟然,毀了小白的清白之身。
啊!
孫心兒大吼一聲,真力外發,轟然一聲,山崩石裂。整個風央宮,從裏到外,炸成了一片塵土。
青龍子,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孫心兒咬着牙齒,恨恨的想着。但很快,他的表情變得平靜,兩行清淚,從眼中流了下來。
我錯怪她了,我真的錯怪她了。
她殺青龍子,是因為青龍子**了她;他殺青龍教眾,是因為這些人無罪不做,早就該死。
可是當日我聽不進她的話,執迷不悟,一心只想着她是妖孽,終於逼她交出真身,又出手毀了她的肉體和魂魄。
我罪該萬死,我對不起她。
啊!
再次大吼一聲,孫心兒雙足運力,從風央宮的廢墟中衝天而出,在半空中旋了一圈,又如同一塊巨石,轟然下墜,落在青龍山腳下。
孫心兒站在一片綠地上,頷首,微閉雙眼,輕輕抬起右臂,五指在半空中微微一握。
只聽一陣轟轟隆隆的巨響,如泰山平移、如東海倒灌,那青龍山主峰,上下數百丈,竟紛紛炸裂。
無數的石塊飛舞在半空中。
青龍山主峰如同木匠手中的刨子,一片片石屑飛揚開來。
樹榦在半空中翻滾,泥土在半空中飄散,花草早已化作了漫天大雨,圍繞着青龍山主峰,旋轉不停。
一柱香的功夫過去,世界漸漸歸於平靜,只是,那青龍山,再也不是原先的模樣。
在夕陽的照射下,青龍山原來的地方,此刻佇立着一個體態婀娜、面露慎怒的少女,那少女婷婷而立,單手握劍,正滿臉怨氣地看着孫心兒。
孫心兒長淚落盡,也在怔怔地看着那少女。
他如今法力高絕,力動山河,以一手之功,竟將一個方圓百里、高約千丈的青龍山,捏成了小白的模樣。
但是,即便以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手段,來表達對小白的懷念,終究還是不能真的喚回她了。
就連玉帝都看不到她,更惶論找到她。
她還在這片天地之間嗎。
若是能找到她,見到她,就算失去萬年的法力,削去天宮的職權,甚至剝他的皮,抽他的筋,斷他的骨,喝他的血,奪去他的性命,他也是願意的。
是的,只要能找到她,無論讓他做任何事,受任何苦,他都是願意的。
此刻,天地之間,回蕩着一腔悲慟的哭聲。從天上到地下,最有權勢的那個人,在放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