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冰心
有人在喊叫，在哭嚎。
這是哪裏？為什麼我會如此害怕？衣衫襤褸的男子在荒原上茫然的走着。過膝的枯草佈滿了整片土地。空氣中瀰漫著昏黃的煙塵。
“有人嗎？”男子喊道。“有沒有人能告訴我這是哪裏？”
“你終於來了啊…”突然，荒草漫漫的原野里站起了一個消瘦的身影。
“你終於來了啊…”
這是誰的聲音？為何這樣的熟悉，男子抬頭看向那消瘦的身影，看清楚那張面容時他下意識往後退卻了幾步。
“你終於來了啊…”那消瘦的身影還是不斷重複這樣的話。他看到衣衫襤褸的男子害怕地後退似乎十分不喜，眉頭已然皺成了一片。
“你終於來了…我的兄弟。”
“你是…沈鳶？”後退的人停住了腳步，他用干啞而顫抖的聲音發問。“你…你還活着？”
“是啊…我還活着。”沈鳶站在荒原里冷笑。“活得生不如死啊。”
“你是來救我的嗎？天離兄弟？”
我？我是來做什麼的？被問話的人努力回想自己存在於此的意義。半晌才略顯激動的道。
“對！我君天離是來救你出去的。”
“是嗎？”沈鳶若有所思，然後干啞的笑笑。“我就知道你不會拋下兄弟們的。”
是的，我不會拋下你們。君天離在內心給出了堅定的回答。他朝着沈鳶走去，想要給他一個生離死別後的擁抱。
距離越來越近，沈鳶的笑容幅度越來越大。他似乎很開心這次重逢，只不過他好像臉上受了點傷，那笑容看起來有那麼些僵硬。
忽然，那張笑臉傷的皮肉綻了開來，好像真的是因為用力太猛。黑色的血從沈鳶的臉頰上流下來，嚇得君天離不得不加快了腳步。
可這一切都沒有停止，沈鳶依舊放聲大笑。一寸寸血肉從他的臉上和額間落下，露出了可怖的顴骨。
風聲大作，原野里的荒草被疾風吹低了頭。突然開闊的視野里有其他的東西在取代着荒草。
那是一具接着一具的枯骨，沒有一具是完整的。有的沒有頭骨，有的胸骨已經碎得只剩下半根。更多的骷髏殘肢斷臂，漫步在原野上直讓人膽寒。
君天離被萬千枯骨包圍在中間，沈鳶的距離似乎和他永遠都相隔那麼遠。不論他如何歇斯底里的前進，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血肉消融，和那些骷髏慢慢混為一體。
“沈鳶！”君天離用儘力氣吶喊，周圍的骷髏們紛紛朝着他伸手。乾枯的骨架在他的血肉之軀上拉扯。似乎不是索命，而是在訴說心中的怨氣。
“不會拋下我們么？”骷髏群的盡頭傳來沈鳶的笑聲。
“可是你早就拋棄我們了啊。”
你早就拋棄我們了！沈鳶最後一句話像是世界上最惡毒的利劍刺進了君天離的心臟。他如同被定住一般停留在了骷髏群的包圍之中。那些上下開合的骷髏頭口中發出的聲音漸漸匯成一道洪流。
“為什麼要放棄我們?”
“是你！是你君天離殺了自己八千個兄弟！”
“不…不是我。”君天離抱着頭惶恐的後退，他小心踩碎了一具骷髏的趾骨。轉身又撞掉了另外一具骨架的頭顱。
“我沒有放棄…不是我殺了你們。”男子猶如倉皇逃竄的老鼠一路過去卻又不知撞毀了多少枯骨。
骷髏們開始躁動，空洞的眼眶看到那個唯一有血有肉的男人不斷傷害着他們。終於有骷髏發出了可怕的尖嘯，整個骷髏群開始朝着君天離涌去，他們揮舞枯爪在男子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我沒有放棄你們…我沒有放棄你們”君天離不曾反抗，任由那些枯爪把自己背後抓的鮮血淋漓。他眼神渙散地重複這樣的話語。
骷髏們聽不進他的話，張牙舞爪像是面對着宿仇。
君天離漸漸的跑不動了，他本就襤褸的衣衫早就被撕扯得一乾二淨。他也不想再跑了。自己本應該和眼前所有的兄弟一樣化為白骨，還有什麼好逃的呢？
千百的骷髏簇擁而至，荒原里忽然響起一聲厲叱。一道紅光剎那到了君天離身前，紅玉般的長劍掃過，十餘顆頭骨飛落荒草之上。
“跟我走。”林思柔頭也不回的拉起落魄的君天離。君天離死死的盯着她的後背。那裏寒光閃現，一柄匕首正插在女子的后心。
“走啊！”紅衣女子再度揮劍，拉着失神的君天離向外面突圍。紅光如烈火，過處猶疾風掃荒原。
分不清楚是憤怒還是仇恨，躁動的骷髏群更加狂暴起來。及時被削去了頭顱，這些本就死過一次的骷髏們依舊頑強的揮舞着手臂，長劍和弩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了他們手中，攻擊如狂風暴雨接踵而至。
“你在流血。”君天離茫然的盯着林思柔的背。此時英勇突圍的女子背後早就被鮮血浸濕。
然而林思柔沒有答話，她飛快的舞着手中長劍，刀兵和弓弩被一一隔絕在防禦之外。
兩人衝殺了不知道多久，那些骷髏破碎又慢慢重組。至始至終數量都沒有減少分毫。終於，他們仗着速度的優勢殺到了包圍圈的邊緣。君天離着才看到拉着他手的女子面容是多麼的蒼白。
“我儘力了。”她說。眼神里有的竟只是愧疚。
她用力推開了君天離，把他送到了包圍圈的外面。這時候正有弩箭飛過，穿透了女子的肩頭。瘋狂的骷髏衝上來抓住了她正欲抽身而退的足踝，用剎那間的阻攔重新包圍住了她。
君天離看着密密麻麻的骷髏淹沒了紅衣，目光穿過枯骨看到了她的側臉。
“好好活下去吧。”她像是對他說。
“不要放棄，千萬…不要放棄…”
“不！”
昏黃的空間裏，君天離猛然睜開了眼睛。他聲嘶力竭的喊出了一個字，卻卡在了喉嚨里發不出一點點聲音。
空間裏有火星飛舞，乾柴燃燒的噼啪聲喚醒了男子一點神智。
原來只是一場噩夢。
“你醒了？”待看清這片空間是一處山洞時，身畔傳來驚喜的聲音。一道身影繞過篝火到了他身前。
那是和夢裏一樣憔悴蒼白的面容。君天離干啞的哼了幾聲，卻發現自己仍舊是說不出一句話。
“不要說話。”林思柔撫過君天離的額頭，滾燙的溫度讓她有些心悸。
“喝點水。”她從腰間取過一個像是臨時削成的小木筒，小心翼翼的扶起君天離。清涼的水流順着君天離的唇進去在喉頭匯聚。
“哇”水沒有起到半點作用，似乎所有的東西都被擋在了喉頭之外。一股不可抑制的噁心感從胸腔湧出，君天離嘔出一灘黑血。
林思柔見此狀慌忙失措，這是五日以來君天離第一次蘇醒。竟是連一口水也咽不下去。
“或許吐出些毒血會好些。”女子心中默念。可君天離似乎並沒有緩和的樣子。接二連三嘔出了血后竟是渾身抽搐了起來。
“天離！”林思柔驚道。她察覺到君天離已然又失去了神智。那些來自毒宗的劇毒鬱結在他每一條經脈里，霸道而陰毒。
“撐住啊。”她將手貼在君天離的后心，柔和的靈力不住的灌入男子的體內。強大的撕扯力從五行封印中襲來，每每當她有此動作，君天離的體內像是一個黑洞一般需求着來自冥城城主的力量。
君天離略微平靜的身體和林思柔越見蒼白的臉成了難言的對比。
直到君天離完全平復下來，林思柔似乎連盤坐的力量都有些欠缺，她勉力讓自己靠在岩壁之上，伸手把咳嗽聲掩在了掌中。
一切危險還沒有解除，身後的敵人還在如蛆附骨的跟隨着他們。若不是這處山洞幽深她甚至都不敢貿然生火。
只是如此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當日從裂蒼谷口殺出，自己早已被一眾高手打傷，背後那個幾乎觸摸到心臟的傷口絲毫沒有癒合的跡象。若是真到了靈力無以為繼的那一刻，恐怕她也逃不過失血而亡的結局。
她解開衣衫撫摸着身後的傷口，雖然看不到背後的一切，從那可惡的觸感來看。簡直讓人厭煩。
“一定很醜吧。”她喃喃自語。別人總受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沒想到這鐵律在她堂堂冥城之主身上也逃不過去。
“真想回家泡個澡。”她悶聲悶氣的說道，也不怕這話被山洞裏另外一個傢伙聽了過去。這些天亡命逃竄，背着那頭死豬除了昏迷沒有任何的反應，眼下好不容易醒來了一次卻一句話不說又歇菜了過去。
可她還是想讓他醒過來，哪怕說一些有損平日英明形象的碎語。也好過這樣子擔驚受怕滿腹牢騷只能對火而言。
“你說你睡了這麼多天，怎麼就不知道起來讓我休息休息呢？”女子碎碎念着，從篝火的邊緣挑起一些木屑和余灰。
余灰塗在了自己的背上，塗在了君天離幾處傷口之上。君天離不會發現，自己的傷口早就被這樣處理了一遍又一遍。而那些沒有受傷的地方，也被這些黑色的碳灰寫了一行又一行的字。
這是林思柔排遣的方式，也是看到君天離手臂上那行未曾抹去的小字之後起的一點玩心。
至於字的內容，若是平日把林思柔視若冥城女神的人物恐怕都要重新打量一番這個向來冷傲的女子。
諸如我是谷遙他爹，我愛紫珊妹妹的之類的字句被寫在君天離的胸膛。一切都似是把這個年輕人定位成一個負心的花花大公子，所有娟秀的字彙成一個大寫的“渣”
“我知道你很累，很絕望。”林思柔用指尖在他手臂上寫下一個“君”字
“我也知道沈鳶和八千個兄弟的死對你來說是多麼難受的打擊。”
“可是…還有那麼多人希望你活着回去。”林思柔緩緩的寫着下一個字。“多年前的奴隸生涯你也熬過來了，這一次一定也能挺過去的對嗎？”
一滴清淚順着她的臉頰落下，她輕輕的落下最後一筆。君字之側，安字相隨。思緒萬千，惟願君安。
淚滴在男子的手臂，君天離輕輕的蜷縮着身體。
她知道君天離感受到了寒冷，每一次強行壓下毒素之後他便會緊緊的蜷縮成一團。每在這個時候林思柔就會用相對霸道的靈力為他驅寒。
可是這一次，她也沒有了這多餘的氣力。
“你可不要怪我不會照顧人。”林思柔讓自己離君天離更近一點。“自從爹爹去世后，我也不喜歡別人照顧我。當然也輪不到我去照顧別人。”
“那時候冥城的子弟總說，瞧，城主多麼堅強獨立呀。妹妹們又總是說，這天底下還沒有哪個男子有資格照顧我。”
“在他們眼中，我就是他們的守護者。而我自己的人生好像並不需要任何人來守護。”
“我就這樣長大，把他們的話都當成了理所當然。我就應該是那個枯坐在冥城大殿裏守護一切的人。就這樣變老變醜，變成名滿江湖讓人聞之色變的怪物。”
林思柔低頭看着身體滾燙卻又凍成一團的男子。費儘力氣把他的身體擱在了自己懷裏。
“然後有一天我碰到了一個傢伙，說起來這傢伙實在是讓人厭煩。他讓我最好最疼的妹妹變成了一個每天在冥城犯痴的小傻子。最開始我真是無比討厭他。”女子細細回憶着過往，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她忍不住低頭看那個昏迷的人，確定了他根本不會轉醒，才又慢慢說道。
“於是我想刻意刁難他，想讓他臣服，讓他明白冥城的女子並不是那麼好惹的。”
“果不其然，我一出手就收了他做小弟。讓他屁顛屁顛跟在後邊只要不聽話就動手教訓他。漸漸我發現這個傢伙沒有我想的那麼不堪。也不知道他走了些什麼狗屎運，有了些奇奇怪怪的手段。竟然在天機會上救了我兩次。”
女子的臉上顯出一絲溫柔之色。
“他莫名其妙的成了天際會上的大英雄，在一方國度里還是萬人敬仰的大將軍。這樣一個小弟，真是不辱沒我林思柔的名聲。”
“我倒是不看重這些名聲，一個小弟還能在老大手下翻了天不成？”
“不過有一點他好像和別人不一樣。他似乎從來都不把我當一個冥城守護者來看。我受傷的時候，他說……老大你再強也只是個女人啊。老大…有沒有人喜歡你呢？”
“我當時說，有沒有人喜歡與你何干？說完我竟然有些後悔。”
“他會不會還想問我究竟有沒有喜歡的人呢？就像每一個女子都應該有一個心上人一樣啊，”
懷中的人顫抖得厲害，林思柔不由得將他擁得更緊，這片空間裏只有她能給他最後的溫暖。卻沒有人能夠聽到她敞開的心扉。
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完，她對着篝火出神，像在構思那句話究竟應該怎麼形容。
“我林思柔究竟能不能…
“能不能…喜歡一個出現在我生命中的英雄？”
沒人給她答案，一直燃燒的篝火已經漸漸頹熄。冬夜的山洞裏寒意凜然，就連她自己也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
“不要怕。”她側身抱緊了那個發抖的男子。
“不管怎麼樣，我不會放棄的。”
“你也不要放棄…在我成為冥城之主的哪一天起我就立下了誓言。”
“我會守護我所愛的一切…哪怕…是付出我的性命。”
火光熄滅，黑暗裏寒意迅速蔓延開來。有些話迴響在空氣里又流淌回那顆孤獨的心。
誰知冰心裏，寸寸是柔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