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本是債
君天離也在發現來人的瞬間愣住,他看着那張火光映襯的臉。忽然覺得眼前是自己高度緊張之後產生的幻覺。
“君將軍是在等小女子請安么?”林思柔落入石牆,目光放在君天離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看樣子這傢伙吃了不少苦頭,短短几個月裏,竟是變得如此的消瘦。
她不知道君天離的念頭也是如此,他比女子心直口快。尤其在林思柔面前變得不知如何遮攔。
“你清減了不少。”君天離如此言道,身後沈鳶登時掉了掉下巴,這究竟是如何一齣戲碼?此刻君天離竟然和那美麗的女鬼寒暄。
“在你眼裏,以前的我卻是有些胖了?”
君天離聞言一滯,他始終搞不清這些女子在胖瘦二字上為何糾纏如此之深。他搖了搖頭道。
“你怎麼來了…”
林思柔直視年輕將軍的眼睛,似乎不滿意他在裝傻。
“紫珊妹妹托我來收屍,不料我早來了幾日。偏生見到一個活死人。”
君天離苦笑,他原本就從來不敢與林思柔做口舌之爭。他心中知道她是為了保全自己性命而來,便更不會在意她幾句諷刺。
於是他默然靜立,想聽女子說幾句責備的話。而林思柔忽然變得不那麼咄咄逼人,她化開臉上冰寒之色,似是猶豫了幾分才輕輕說道。
“今夜不會有敵襲了,你陪我走走吧。”
說罷,林思柔挪步和君天離擦身而過,越過了他身後的沈鳶,越過了石牆山壁穿君家軍狼狽的大營而去。
君天離回味了一句女子方才的話,臉上忽然掛上了難以言明的神情。他轉身看到一臉狐疑的沈鳶。還是不得不對林思柔的身份稍作解釋。
後者豁然開朗,表現出難以自制的喜悅。原來是冥城小天王請來了冥城大天王。按照那美人兒話中之意,他們幾千兄弟似乎真的有了絕處逢生的機會。
雖有必死之心,沈鳶又何嘗不想活着回去告訴宣萱沈將軍率八千鐵騎殺穿幽州的事迹呢?
君天離心裏並沒有沈鳶一樣的喜悅,他遠遠跟在林思柔身後穿過了營地。越過了烈火叢生的山中樹林。這一切對二人毫無阻礙,不到半個時辰,他們便走了深谷之後的山頂。
“就這兒吧…”林思柔在風中停步,腳尖隨意踢走了一塊碎石自語了一聲,她回身看着後邊一臉凝重的君天離。似乎和她想像中的再度相見很不一樣。
“你不開心?”
“身陷重圍,拿什麼開心。”君天離苦笑,林思柔也跟着笑了起來。
“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還以為大名鼎鼎的君將軍,是個不畏生死的真豪傑。”
“只是怕連個遺言都留不下而已,不管是對紫珊丫頭還是對雨妃姐。總要有個交待才是”
“沒出息!”林思柔本來緩下來的臉色聽到這句話又冷了下來。
“若是三言兩語就能交待再造之恩夫妻之義,你未免也太薄情了些。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們這些男人爭權奪利,到底有沒有想過背後會有人為你們黯然神傷…”
君天離無可辯駁,只能在林思柔面前耷拉着腦袋。林思柔看他有些憔悴面容,心不由又軟了下來。她走到君天離身邊伸手撫了撫將軍身上破碎的甲衣,開始說出了今夜最重要的話。
“冥城已經替你周旋好了一切…你的對手答應不向你進攻,也答應了放你和你所有兄弟一條生路。”
君天離仍舊沉默。林思柔知道他仍有顧忌。
“秦越和我說的計劃沒有什麼紕漏,此刻山谷之外的大軍全都是碧珊海的軍隊。他就算放你離去,青川人沒有真憑實據,也不會貿然和他撕破臉皮。往西南六十里處,有二十艘碧珊海戰艦,足夠帶着你和麾下的兄弟們一起離開。”
“不過他會讓你手下軍隊交出武器,服下暫時鎮壓功力的藥石,也不會直接把你們送往滄瀾,而是由雪龍江轉道原滄灣再至封天。其中或許有些委屈,你不要有怨言…秦越自然不能讓你帶着這支虎狼之師再次出現在赤勒城戰場。換做你是他,恐怕也只能做到這般。”
林思柔一字一句道,她關注着君天離表情的變化,卻發現這個少年彷彿沉穩了許多,除了靜靜聆聽,看不出任何喜與不喜。
“武林盟會肯就此善罷甘休?”君天離平靜道。他所面對的敵人,早就不止青川和碧珊海國。
“一群不成氣候的烏合之眾,又能翻起什麼風浪。秦越自然答應了我,就該把這些事情辦好。”林思柔哼聲道。
“如果他真壓不住這些江湖勢力,那我就親自出馬。天機會上能讓天荒谷退卻,如今再來一次又有何難?”
“果然是天衣無縫。”君天離淡淡一笑。自顧自地走到了一方山石之上坐下。林思柔見他似乎沒有抵觸之心,頗為放鬆的長舒一口氣。
隨後是兩人饒有默契的沉靜。他們看着山下火木燃燒,營地里君家軍士兵恢復了鼎盛時候的活躍。山風吹來一些餘燼,被林思柔揮揮手驅開。
女子走過來並肩而坐,她發現今夜君天離沉靜得有些異常。
“還是不開心?”林思柔細聲問道。
君天離轉頭凝視身側的女子,一股鬱結胸中的氣息被一聲長嘆吐了出來,他輕輕搖頭爾後又點了點頭。
“不開心的是你…”君天離握緊了拳頭道,言語中透着幾分悵然。
“當然…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可開心的。”
“你猜到了?”林思柔有些意外,而君天離在她的意外之中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我真希望你這個小弟能笨一點。哪怕就笨一天就好。”
“老大…你真的…”
“不錯…”林思柔站起身來。她扯出牽強的笑意對君天離一字一句道,向來明亮堅定的眼神此刻卻有些烈火燒盡般的迷惘。
“我答應嫁給他,只要他能完成對我的承諾。”
紅衣女子眼裏柔弱的火忽然燒在君天離的心底。那看似堅定卻讓人心疼的話語縈繞在他的耳邊。
“我答應嫁給他,只要他能完成對我的承諾。”
她答應嫁給安陽王,只要對方能夠保全君天離的性命。
“我不同意。”君天離站起了身子,他看着林思柔與之避諱的眼神,表現得有些激動。
“你憑什麼不同意?”林思柔笑了一聲。她抬頭逼視君天離的眼睛,在漫長的沉默里努力回憶起了很多浮生流年裏一些痴心妄想。
“你憑什麼不同意…”她軟下了語氣再度喃喃道。原本因為此問而啞然的靖川將軍鼓動起自己的情緒,很是直白的把煎熬的目光遞了回去。
“秦越不是你的歸宿,我君天離也不會因為貪生怕死…斷送你一輩子幸福。”
林思柔笑得更開心了,她走到君天離身邊,忽然想抬手摸摸這個傻子的腦袋。可是看到君天離身上一身威武的甲衣…她覺得那種對君天離呼來喝去伸手摸頭的行為再也不合適了。
“你能這麼說,做老大的很開心。”她的手僵在半空,說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話。君天離聞言肩頭一顫,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
他握住了她冰涼涼的手掌,臂間那行消除不去的小字忽隱忽現。兩個人在寒風中無言怔住。山風掠過林思柔的髮絲,將捋不清的情感吹進兩個人的心間。
“不要…”君天離凝重的搖頭。
林思柔突然感覺到眼睛傳來一陣酸楚,她掙脫開君天離的手,避開他的對視。過了一會…她有些冰冷的道。
“你沒有資格替我選擇。”
“你君天離如今也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麼丟下那些人和我一起殺出去。可是如果你想要山下那幾千個兄弟活命,想給他們許下平平安安回歸故里的承諾…那就不要和我說那些沒有用的話。”
“不管怎麼樣,總有一邊…你是要辜負的。”
君天離聽了女子的話,像當頭冷水澆在他的心上。
是啊,不管怎麼樣,他總是有一邊是要辜負的。他想起方才數千個兄弟燃起希望的眼神,那是他根本無法推卸的責任。
“可我不想辜負你。”君天離紅着眼眶望向那個側身而立的女子。這句最真實的心意卻如何也說不出口。
可他註定要辜負於她。從相遇時註定,到相離時也沒有辦法說明。
曾是陽山林間客,雲中對影舞清歌。
如今花盡空餘雪,唯取君心藏舊閣。
“陪我說些輕快的話吧。”林思柔轉過身來,用力收起了眼中的黯然。她微笑返回了方才並肩而坐的山石之上,試着伸腰化去濃濃的尷尬。
君天離站在原地,很久都沒有挪動一步。林思柔不着急的默默等着,一如最初相見般地寸步不讓。
最終,輸的人還是年輕的將軍。他慢慢朝着林思柔靠近,從懷中取出了一樣東西。
“給我的?”林思柔看君天離伸手,他掌中一塊手帕包裹着什麼東西。
“給你擦擦鼻涕。”君天離努力用輕鬆的話道。林思柔不禁莞爾伸手拿過了他手中的禮物。
“你這手帕可是紫珊妹妹的。怕是有幾個月沒有洗過了。你也好意思揣在身上。”林思柔皺着眉頭慢慢掀開手帕,漸漸看清手帕里包着的物件時,呼吸停滯了須臾。
“小弟曾經答應老大要尋一個簪子。可是戰場之上向來只有刀光劍影。有時候立了些功勞,靈澈也不願意賞賜我一些飾品。雖然討要過一次,卻是被他狠狠訓斥了一頓。”
“從赤勒城殺出來以後,總覺得自己氣數已經盡了。心裏覺得對不起紫珊和雨妃姐…也對不起你。”
“一路上我給她們兩個寫了信,若是真有走到絕路的一天。也不知道讓誰替我轉交。最初也寫了一封信給你…只是想着讓人半路截去會對老大你名聲不好,我這才燒了信用這件東西代替。”
林思柔輕撫那根不知用何種粗糙木材削成的木簪,細細品着君天離每一句話。直到君天離說到寫信一事,她向來平靜的臉蛋忽然火辣辣燙了起來。
他究竟寫了些什麼內容,能和一個女子的名聲清譽掛上鉤?
好在天色黯淡,君天離看不出林思柔臉上的紅暈。
“這是撿了塊燒火用的木頭削的,沈鳶戴了一天,說頭皮會有些發癢。”君天離小心翼翼說道,林思柔手上的東西不管給誰都感覺那麼的送不出手。
女子還在怔怔回想君天離的話抬頭忽然對上君天離拘謹的眼神。又是兩種不同意思的尷尬橫在兩人之間。
林思柔率先打破沉默,她朝着君天離揮了揮手中粗糙的紋花木簪有些狡黠的笑道。
“還不給老大戴上?”
君天離接過簪子,驚訝於林思柔絲毫不在意沈鳶那個臭流氓戴過這粗糙的頭飾。不過他仍舊聽話的繞到了靜坐的女子身後挽起她的長發擺弄開來。
簪過青絲之間,君天離生疏扶正了釵飾的位置后落坐在女子身邊。林思柔絮絮說著離別之後冥城的景況,君天離有一句沒一句的問着。
山下篝火星星點點,山上兩人迎風敘話。那些悠悠心事從夜幕里退去,重來之時…不知會是變成怎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