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嬤嬤閑說江湖道 奉天王違制進京華(二)
允祥和范時繹都還沒有睡,坐在上房一邊吃茶食一邊等着李衛。見李衛進來,范時繹忙站起身來笑道:“太醫,治病救人辛苦!——方才那陣勢,我真怕甘鳳池發了性子壞了又玠大人,我可怎麼跟皇上交待?”李衛給允祥打千請安了,笑道:“這算什麼兇險?我擒拿十三太保,單人私訪,你見見那個場面兒,什麼都不在話下的了。”允祥也笑了,說道:“我知道,李衛是個潑皮,他奉有特旨籠絡天下綠林人物,刀口上滾出來的人了。”說著,示意二人就座。
“像甘鳳池這樣的人,是不肯輕易和官府翻臉無情的,他有身家有財產,一家三百多口子都在南京。何況他總領江南各路豪傑,他自己的命比我這個窮官兒貴重。”李衛笑嘻嘻,一欠身坐了,接過侍者遞上來的油茶喝了一口,說道:“好香,通身都暖透了!請給前頭端木主僕也送兩碗去——只今夜真的有兇險。我看甘鳳池氣色,像是在樓上和什麼人生氣了似的,也沒見那個捉神弄鬼的假道士下來。要不是這個黑嬤嬤,說不定真的要吃虧呢!”
允祥身子仰了仰,乾咳一聲,說道:“說說差事吧。我離京時皇上有旨意,叫我去景陵看望十四弟,想召他回北京替八哥(允禩)整頓旗務。如今年羹堯已經賜死,隆科多抄了家,囚禁在養蜂夾道,念在他當日西征追隨先帝的功勞情份,皇上打算赦了他,命他出遠差,去阿爾泰和羅剎國會議邊界。一來差使辦得好,還可以重用,二來他留京師容易和八爺黨混在一處,與允禩與隆科多都沒有好處。十四爺的事說到就裏,骨子裏和八哥不全是一回事。他和皇上一母同胞,說到天邊是最親近的骨肉兄弟,近來皇上龍體也不十分安。我說皇上面容憔悴,皇上說‘睡不好,一閉眼就夢見太后,說想念十四弟。’皇上頦下出了些文疙瘩,清熱祛邪的葯吃多了,又妨了胃氣,心緒脾氣再不好,還不是雪上加霜。”
“十四爺的脾性您知道的。”范時繹守衛景陵,兼管着“照看”允禵的差使,允祥的話他不宜緘默,因道,“據奴才看,前幾個月十四爺似乎想通了些。汪景祺的事出來,又拿了他身邊的蔡懷璽錢蘊斗和引娣,如今性氣大發,每天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陰沉着臉繞景陵兜一大圈,回到陵園殿裏一坐就是一天,給吃的就吃,給喝的就喝,不給也不要,說句該割舌頭的話,竟像是個白痴!想想他也是個龍子鳳孫,到了這個地步兒,也真讓人瞧着難過。”
允祥聽了默然良久,說道:“老十四畢竟是英雄氣短。蔡懷璽和錢蘊斗是朝廷派去專門照看他的,卻吃裏扒外,和汪景祺勾結想和年羹堯聯合稱兵造亂。這樣的王八羔子,專門陷主子於不義之地,有什麼值得掛記的?”范時繹道:“蔡錢他們也只是想劫持十四爺,十四爺自己不像是知道底細。據我看,十四爺心疼的是這個喬引娣。”“這也值得的?”李衛一笑,“十四爺也真是的,喬引娣的相貌我怎麼瞧也不及十四福晉,為個女人神魂顛倒,人都還說他是英雄氣概的王爺!”
“人都是當局者迷。你李衛不也一樣?皇上當年藩邸家法最嚴,你怎麼就不怕,和翠兒好上了?要不是先頭鄔先生,你這會子恐怕還在皇莊上作苦力呢!”允祥說著,陡地想起自己,囹圄囚禁整整七年,放出來時,兩個女子雙雙為自己殉情自盡,心裏一陣疼楚。便轉了話題,說道:“你把人解送回京,不要忙着回南京任上。去見一見寶親王弘曆,還有果貝勒弘時,他們都有差事給你。曹寅的兒子曹邶已經解到北京,他的虧空沒還清,皇上說著你追比,恐防曹家在南京流散藏匿家產。另外,一枝花女匪在江西興白蓮教,有些剿撫的事宜也要和弘曆商量辦理。我離京前和弘曆聊過,他很有些見地,要能等我回來更好,等不及時你就照寶親王的指示辦理就是。”
允祥說著,外頭進來一個軍校,雙手捧着一份火漆通封書簡,稟道:“王爺,軍機處轉來的,六百里加緊。”允祥接過來,就着燈下拆開看時,卻是軍機大臣、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張廷玉的親筆書信:
老臣張廷玉敬稟怡三爺諱祥:據奉天將軍伊章阿密札,駐盛京簡親王勒布托、果親王誠諾、東親王永信、睿親王都羅接內務府咨會,進京幫助旗務。臣思此四王皆為八旗旗主,世襲罔替親王,駐奉天積世有年,例非奉旨不得入京。詢之內務府堂官俞鴻圖等職官,皆稱不知此事。奏聞皇上,皇上命臣即詢問怡王,知否此事,亟盼急告,切切以聞密勿,觀后即焚。
允祥看完,將書簡信封一併就燭火燃着了,怔怔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捲紙燒成灰燼。因見范時繹和李衛都在盯視自己,笑道:“你們別發怔,信里的事與你們無干。”因起身來把燈端到另一張桌前,濡墨援筆寫道:
衡臣樞密:札悉,莫名驚詫。此四王奉先帝詔書榮養奉天,從無干政之例。祥何許人,敢不請旨而私召入京?整頓旗務,歷為廉親王允禩的奉差,盼速將情形密陳聖上,令四王不必進京,徐圖查明實蘊,允祥草。
寫完,親自用火漆封了,交給那軍校,說道:“你帶幾個人星夜返京,天明時交到張廷玉手。記住,如果四更天之後趕到北京,張廷玉已經去了暢春園,你們在園門口雙閘那兒,准能見到張相。如果他已經進內,就叫侍衛張五哥代轉,此外不準給第三人拆看,明白么?”
“扎!明白!”
“去吧!”
看着那軍校退出去,范時繹和李衛對望一眼,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李衛說聲“夜深了……”剛要起身,允祥卻拍了拍他肩頭。說道:“再坐一時去,我今晚有點心神不定。”范時繹料想是方才那封信件惹得這位王爺心裏不安,便道:“十三爺,奴才請先告退。明兒回馬陵峪,營里的人都不曉得,奴才要先派個人知會一聲兒,給王爺騰處房子。高其倬如今就在景陵,王爺方才說也想見見,也得通知一聲,他原說這幾日就動身到泰陵去的……”
“我見高其倬也沒大事,至少說不是急事。”允祥的目光幽幽,在燈光下不易覺察地流動着,“他風水看得好,正在給皇上看地宮;我想請他給我也留留心,選一處住地。早已寫信告他說了,這次見不見的都無所謂。”他沉吟着,突然問道:“范時繹,你馬蘭峪守陵大營實有兵力多少?”
“回十三爺,花名冊上三萬二千七十三名,出差在外的除去,還有病員……能立即應召辦差的三萬不過一千人。”
“你吃多少空額?”
范時繹似乎有點意外,看了允祥一眼。允祥笑道:“你不用瞅我,俸祿低嘛,哪個將軍不吃空額?朝廷正在想辦法,你不要覺得丟人。年羹堯不吃空額,那是因為他在西邊打仗,軍餉里的火耗銀子就吃飽了他。年羹堯賜死,戶部兵部查他的私財,只有十幾萬。其實我心裏有本賬,光是塔爾寺,他繳獲了七十萬兩黃金,都沒有上賬,連同內地剿‘匪’,他洗了幾個鎮子,我估約他的私財總在一千萬兩銀子上下。恐怕是早已藏匿起來了。你實說,吃多少空額?”
范時繹知道,在允祥這樣的人面前再扯謊等於自尋其辱,臉一紅賠笑道:“主子是練過兵的王爺,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的駐地往來的都是朝廷大員,應酬的數目大,大約也就吃三五百名兵士的空額罷了……”
“我方才已經說過,不追究這事。”允祥一笑即斂,又道,“馬陵峪這個地方衝要,不單是因為景陵是列祖列宗安寢之地。它又控制着喜峰口,同時策應北京、熱河、奉天這三處國家根本重地。一旦有事,隨時要用你的兵,所以要有規矩,不要學江南大營,一半兵帶家拖口,一半兵有名無實,拉出來實戰,一點用處也沒有。你可知道利害?”
“奴才領訓。隨十三爺回營,請十三爺監督,奴才把兵額全部補齊。”
“對了,不要吃空額。”允祥點點頭,“但你有應酬,也要照顧到。我從兵部軍費特支你每月三千兩用度。你不要見官就奉迎,那是個無底洞。要學你本家哥子范時捷,除了皇上,誰的賬也不買,你這個特簡的羽林軍總兵才算夠分量。”
“是!謝十三爺體諒!”
范時繹和李衛對視一眼,允祥這話似訓似戒,還帶着點鄭重其事的安撫,像是談心,又在不動聲色地安排軍務,摸不清他到底想的是什麼。兩個人都覺得和方才張廷玉寄來的急件有關。但允祥不說,他們又怎麼敢隨便問?李衛嘆道:“其實今日朝廷財政,比起聖祖爺在時已不知好了多少,皇上要刷新吏治,我看就是抓了三件事。”
“也沒有大的說頭,”李衛永遠是一副似笑不笑的面孔,“一是廉潔,二是節流,三是開源。”
“老生常談。”
“是。”李衛嬉笑道,“不過皇上說過,凡老生常談都是聖賢之言。撇開開源節流,單就‘廉’字兒,有多大學問?您想讓老范廉,不吃空額,可他一年年俸只有一百六十兩,想廉也廉不起來。陸隴其是聖祖爺手裏最清的縣官,一個縣令,死了謚號‘清獻’,這個榮耀誰有過?可家裏現在式微到這地步,要女孩子拋頭露面採桑度日!所以沒有制度,想廉也廉不起!范時繹的哥哥范時捷是個中人,十三爺是當今皇上最心腹的股肱。不瞞你們說,前年報的江南省無虧空是假的,是我從秦淮河嫁客身上征重稅,挖來的*賣肉錢頂了庫里的虧欠。河南省無虧空才是真的,田文鏡在那裏當巡撫,如今又是總督,硬生生擠壓着官兒們還虧空。官兒們不會屙金尿銀,就逼老百姓。如今山東、安徽和江南討飯的,你去聽聽,十個有九個是河南口音,這樣治‘貪’能是長法兒?”
允祥聽得目中炯炯生光。良久,撫膝長嘆道:“說的是極。不過,兩江總督的位子總歸不能你李衛包攬一輩子,如果換你去河南當總督呢?開封只有一條黃河,沒有秦淮河,你小叫花子又從哪裏榨錢?”
“我有辦法。”李衛篤定地說道,“從去年我就開始了火耗歸公,由省城統籌安排,按各官缺份苦樂肥瘦,發給養廉銀。上等縣缺一年三千兩,中等二千五百兩,下等的兩千兩。今年開春,我請王命旗牌斬了射陽縣令。奶奶的,你拿了我的養廉銀子,仍舊不廉,李衛就下刀子——所以我江南一省沒有清官,可也沒有貪官。我看這法子滿成!本來前年我就密奏上去了的,皇上發給年羹堯看,老年說李衛少不更事好大喜功,是個‘言利之臣’,這制度沒推開實行。如今年羹堯崩角兒了,舊話重提,請王爺在萬歲跟前說道說道,別叫李衛落了人後頭。”
允祥點了點頭,說道:“你那個摺子我看過,皇上親批,錯別字三百七十五,說得也不像這樣明白。我看這辦法成,應該明詔頒佈天下一體實行。過去有年羹堯隆科多擋道兒,如今沒有了!”他興奮地站起身來,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猛地想到四個鐵帽子王進京的事,心裏一沉,目光黯淡下來,咳嗆幾聲,忙用手帕子捂住嘴,口中又腥又甜,知道是血,連手帕扔進了炭火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