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許多年以後,當蕭子寒站在凌煙閣上的時候依然會想起這個月色暗淡的夜晚,想起在這個僻靜的角落裏,一個自己僅見過幾次的女人對自己說的那番話,有時候他想:假如沒有那時的所謂的執着,沒有對一個女子的好奇,自己至今還是一個拿着所謂的正義做借口而在江湖上徒勞地奔波的所謂的俠客吧!
蕭子寒順着清明指的方向向那座隱在月色中的山走去,月光有些暗淡,可是依然看得清腳下的路。隨處可見的墳塋映着一彎殘缺的弦月,讓他覺得自己的內心好壓抑。山頂是一片較為寬闊的草地,藉著微弱的月光可以看見這片草地上只有一座墳塋,墳塋的旁邊躺着一個人,那人不用說就是驚蟄了。蕭子寒遠遠看去,突然覺得這座墳塋和這個人都是孤獨的,那種遺憾沒有可以理解自己的人的孤獨感。驚蟄好像聽見了腳步聲,轉過頭來,對着蕭子寒說道:“你來了。”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蕭子寒卻是心底莫明地一震。他三次見她,第一次好像一切都在她的計劃掌握之中,話語咄咄逼人;第二次她費盡心機也要達成目的,話語中更多的是怨恨和嬌柔;這一次她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那裏,語氣卻是從來沒有過的平靜,但蕭子寒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驚蟄。蕭子寒隨意地躺在驚蟄的身邊,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半空中的那彎弦月,語氣柔和地說道:“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啊?”驚蟄轉過頭去,精緻的面孔上是和語調一樣的平靜的神色,淡淡道:“我身旁不是還有一個人嗎?”蕭子寒從她平靜的語調中知道她說的那人當然不是自己,於是只好轉頭去看身邊的那座墳塋,那座墓碑上只有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佟昌之墓,蕭子寒突然想到一個人,問向一旁的驚蟄道:“那人難道是定海總兵佟昌?”驚蟄平靜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笑意,她淡淡道:“沒想到,如今天下,除了先生外竟然還有人記得他的名字!”語氣中有不易察覺的喜悅,蕭子寒說道:“據說他曾上書斥罵當今天子,上陣之時已被免去職位,但他依然與倭寇奮戰,身中數刀被生俘,然後大罵數聲,咬舌自盡。這樣錚錚傲骨的漢子,為國為民,記住他難道是件難事!”驚蟄突然大笑起來:“是啊,記住他難道是件難事,可是這昏庸的朝廷偏要讓全天下的百姓都忘記他,不準立碑,不準發喪,不準史官記載,他生前便是個孤獨的人,死後卻還要這樣孤獨,你說這天下當真還有正義嗎?”
蕭子寒一時無語,他盯着她滿是苦澀的神情,突然想起又一次自己在與父親談論當今天下的英豪時,自己說最佩服的人便是佟昌時,父親當面呵斥道,“胡說,他這樣的逆賊,算得上什麼英雄!”,是啊,這個天下為什麼把最簡單的正義都淹沒了,這天下當真還存在這所謂的正義,突然間,他心底那些“自由受教的仁義道德”一下子全部垮塌了。驚蟄突然扔過來一樣東西,說道:“這是先生讓我給你的信。”
蕭子寒滿是疑惑,他已是第二次聽她提起先生,這人到底是誰?他並不追問,他知道以驚蟄那樣的性格,她想說的話就一定會告訴你,不說再問也無濟於事。首先映入眼眸的是一首遒勁有力的楷體字,他似乎能從那樣的力道中讀出寫字的那人定是個執着的人。
“蕭公子子寒,靜齋致上”蕭子寒大驚,原來是他,朝中宰相葉夢得,據說他原是殷太宗時閑置的一品大臣,太宗駕崩時他曾和原太子一起聽太宗口述遺詔,托為輔臣,但是葉夢得卻轉而投向柳定王,將玉璽交給了他,柳定王篡位后就讓他做了宰相,在民間是臭名昭著。驚蟄又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他慢慢看下去,只見上面寫道:吾聞公子之名於江湖於朝野日久,公子千里救孤之大義,孑然不入士之傲骨,風度翩翩之神采,吾深為仰止。竊不敢以巧言令色說服公子,然字字肺腑,萬望公子思量。今天下之破碎,朝野之昏庸,民間之憤懣,江湖之紛爭,豈是公子能以一身而救之,若得盛世,以公子之才在朝堂定能興邦,在江湖定能伸義,而今國不國,家不家,公子於江湖而言杯水而已。靜齋不才,但深知國之大興昏君之除邦之安定必需時日,吾願以“奸賊”之名擔此重任,若得國興邦定,靜齋此身何足道哉!近得數人有志於此者,國興邦定雖不在於一人,但若萬萬人有此志向,時日可待呼!君之才能何苦埋於江湖,今有西疆百姓遭昏君屠戮,又聞朝野至上有人收買西疆大盜,與我志者為敵,吾但得公子相助
,必能解黎民於水火中,君可受靜齋之所託?”
蕭子寒細細看來,只覺渾身冒冷汗,他字字珠璣,自己行走江湖當真是茫然得很,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所作所為到底是為了什麼,今讀來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驚蟄看着站在月色下一動不動地蕭子寒,說道:“先生說,正義之所在猶如涓涓細流之存在,雖於高山大漠阻隔處細小,但終能匯成汪洋大海,驚蟄就是聽了先生的這番話,才決定加入‘風雨’的。先生說,漠城守將韓蜀乃是他的手下,你若想通了,便拿這封信去見韓蜀,待西疆安定之時是先生於你痛飲之日。”蕭子寒突然長嘆道:“我又有什麼想不通的呢,只恨沒早遇靜齋先生幾年,我即刻動身。”
驚蟄卻制止他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今夜就讓驚蟄在父親墳前為你舞劍送行吧!”蕭子寒心下黯然,原來她當真是佟昌的後人。他幾次見驚蟄險都是用的簪子,今日看她在月下舞劍,才覺得原來一個人用劍也可以用的這樣優美。
那彎月似乎亮了一點,前面的道路更加的清晰了,蕭子寒心想:即使這路再遠,有這樣的月色,也總有走到盡頭的一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