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每年的九月,當炎炎暑氣慢慢地向南方一步一停地退去,蔥綠連綿山巒起伏的熱朗山就漸漸被秋天染成金黃色。走在鋪着厚厚落葉的山間小徑上,呼吸着混雜着濃馥葡萄香的清鮮空氣,腳下簌簌作響,四周啾啾鳥鳴,間或有幾頭麋鹿悠閑恬靜地散步覓食,又突然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金紅一片的山林中……要是天氣晴朗,即使站在山腰就能看見天邊那隱約而現的白藹藹雪山。這是個徒步旅遊的季節,也是狩獵的黃金時節。
深秋的斜陽,懶懶地透過枯黃稀疏的林間縫隙,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光影,一個瘦削的男子抱着兩本羊皮封面的書本,低着頭,慢慢地走在落葉覆蓋的小路上。“是佛雷多先生啊,”兩個修道院的修士從他對面走來,年紀較大的修士很熟絡地和他打着招呼。
“唔?……哦,讓徹斯修士,您好……”聽見修士的招呼,男子似乎很吃驚地抬起頭,略有些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局促的微笑。“您又去看露絲了?”讓徹斯修士同情地看着目光茫然神情恍惚的男子,“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有六年了吧?”佛雷多的臉頰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抿抿嘴唇沒有說話。
修士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一時大家都沒有說話,只有遠處的小鳥在不知疲倦地喳喳鳴叫。“我剛從鎮上回來,葛休特先生對我說,要是看見您的話一定要轉告您。”讓徹斯修士象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公會的謬里茈老爹在到處找你,好象有什麼要緊事……他到處託人帶話,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請您務必去黑麥酒館一趟……”
看着匆匆離去的男子隱沒在山樑后,年青的修士疑惑地問道:“讓徹斯修士,這個人是誰啊?”讓徹斯也看着同樣的方向,良久才喟然說道:“……一個好人啊,佛雷多.阿萊切爾維斯男爵,學者……和剛才鎮上與我們說話的葛修特先生一樣,也是魯曼妥斯圖書館的管理員。”他搖了搖頭,領着滿腹疑問的後輩走向隱藏在叢林之中的古老修道院。
“學者?難道說他比修道院的米尼長老還要博學?……”
讓徹斯修士一哂,不以為然地淡淡說道:“……米尼?他當然博學,不過他的為人就不象他的學問那麼博大寬廣……好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晚鐘都敲響了。”一聲接一聲有節奏的鐘聲從林蔭深處傳來,這是修道院在召集修士們做每日的晚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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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萊特里是一個只有兩三百戶人家的山區小鎮,兩百年前,在腓力普十一世國王陛下執政時期,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盛產葡萄酒的安靜小鎮居然把聞名遐邇的冒險者公會吸引來,在這裏建立了一個聯絡處,從那時起,小鎮上居民就新添了一個喝酒聊天的去處——黑麥酒館。每天傍晚,在葡萄園中忙碌了一天的男人們吃罷晚飯,總喜歡來黑麥酒館裏坐坐,喝上一兩杯杜松子酒或者來一瓶便宜的榭雷茈酒,和朋友們聊聊天,最後趁着昏昏夜色搖搖晃晃地滿意而歸。
今天這裏和平日一樣,隔着很遠就聽見酒館裏面鬧哄哄的。當佛雷多踏進永遠敞開着的酒館大門,矮矮胖胖頭頂禿光的謬里茈老爹就一臉歡喜地迎了上來。“怎麼才來啊,阿萊切爾維斯先生,您可真的教我好找啊……”他的穿着和小鎮上尋常男人們差不多,一件粗布單袍,因為暑氣重,袖子挽得老高。自從二十七歲時來到這個偏僻小鎮,三十年來他一直呆在這裏,鎮上的人也早已把他作為小鎮的一員。就在這裏,他娶了一位少言寡語的農家女,老實厚道的老婆一連給他生了五個女兒,現在最小的女兒德西娜都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三十年平靜得象波瀾不驚的湖水一樣的生活,使謬里茈早就習慣小鎮平靜、安寧和愜意,要不是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他都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是冒險者公會派駐在這裏的公會執事了。
佛雷多才剛剛在酒館的裏間坐下,德西娜就步伐輕盈地端上一小杯昂貴的韋萊特里紅葡萄酒,撲閃的大眼睛就象會說話一樣,眨也不眨地盯着佛雷多。“謝謝你,德西娜小姐。”佛雷多輕輕地抿了一小口,含在嘴裏回味了片刻,向紅着臉的少女點點頭致謝。“這是去年的韋萊特里啊,味道真是不錯……”
滿腹心事的謬里茈老爹並沒有注意到這些,要是平時,女兒這樣擅自做主為客人奉上如此昂貴的美酒,他早就把德西娜拉到後面去臭罵一通,不過現在他對這些充耳不聞,連空氣中瀰漫的濃郁的香味也沒有嗅到。將依依不捨的女兒支走,他打開那個從來都是緊緊鎖着的鐵皮大櫃,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黑色的圓筒,就象抱着一件無比珍貴的寶物一樣,把它輕輕地放在佛雷多面前。
“阿萊切爾維斯先生,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您是最博學多識的人。您能不能告訴我,這個是什麼東西?它能值多少錢?”他舔舔乾燥的嘴唇,又咽了一口唾沫,隔着桌子坐下來,可笑的小眯縫眼死死地盯着那個黑色的圓筒。“……唔,……”佛雷多放下酒杯,很謹慎地拿起那個黑色的圓筒。
這是一個兩掌長的青銅圓筒,兩端佈滿黃綠色銅銹,發黑的表面沒有絲毫的文字和花紋裝飾。僅僅從外觀上看,這僅僅是一根普通的青銅器。不過它的粗細和普通的細腳酒杯差不多大小,但是分量卻比同樣大小的青銅器皿輕了許多。“是空心的?”佛雷多疑惑地抬頭問道,他已經在圓筒的一端發現一道細細的斷紋。
謬里茈老爹的十指糾纏在一起,忽而用力捏緊直到關節泛白,又陡然無力地鬆開,右手的中指無意識地在左手背上連續彈動着。“謬里茈老爹,它,是空心的?”佛雷多又問了一次,老爹才如夢初醒般地驚惶抬頭,“啊,啊……”他總算明白佛雷多的問題,慌亂地點頭說道,“呃,是的,它是空心……您可以從這裏把它打開,對……就是這裏。”
佛雷多雙手握住銅棍的兩端輕輕一拉,圓筒並沒有象他意料中的那樣分開。“……它是絲扣的,……你要旋轉才能打開……”謬里茈的話語就象是個夢遊者一樣虛無飄渺。
佛雷多驚詫地看了謬里茈一眼,作為公會的執事,謬里茈老爹應該非常清楚,絲扣這種技術是三百年前才發現的,不過看這個青銅圓筒的年代,應該遠遠不止三百年吧。佛雷多慢慢地轉動着青銅圓筒,透過手掌的知覺,他能清晰地察覺到轉動很生澀,幾乎都能聽見那種使人牙根發酸的細微而刺耳的吱吱聲響。打開了。他向謬里茈做了個“我可以把裏面的東西倒出來嗎”的動作,“當然,佛雷多先生,您當然可以把它取出來……”謬里茈老爹咧着嘴,嚅嚅地說道。
圓筒中是兩張卷得整整齊齊的羊皮紙,因為年代久遠,紙張已經變得枯黃而脆硬。佛雷多把桌子上的東西都移開,這才小心翼翼地把羊皮紙展開,他立刻就被驚呆了。“脫雷多努文字!”他低低地**了一聲,不過這個判斷馬上就被他否定了。這不是脫雷多努文字,雖然它和脫雷多努文字非常相象,但是絕對不是字體娟秀美觀講求平衡的脫雷多努字母。它也不是與脫雷多努文明同時期的穆森斯文字或者曼多索文字。拉夏文字!這個名稱在佛雷多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對,就是拉夏字母,雖然留下這兩張羊皮文書的人書寫非常潦草,但是佛雷多還是在密密麻麻的字母和詞彙中發現了蛛絲馬跡。
“這些,……是什麼意思?”謬里茈老爹焦灼地問道,目光在羊皮紙和佛雷多之間來回逡巡。這樣的東西他見所未見,也許只有面前這個博學的男爵能夠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也正是因為見所未見,他才拿定主意做了這筆不知是福還是禍的大買賣。
“這是罕見的拉夏文,……”佛雷多沉吟道,目光在羊皮紙上來回地搜索着,“這種文字非常少,我是說,在我們北方大陸非常少見,……在三千年前,也就是教會的傳教團把光明神的旨意和福音傳播到那裏之前,它是南方大陸古老的宗教使用的祭祀文。……真是很奇怪,我想即便是南方大陸,這樣的東西也非常的稀少……”他的眼睛裏閃爍着喜悅的光芒,沒有什麼比發現一樣如此珍貴的文稿更讓一個學者驚喜了,雖然從羊皮紙上的抬頭和煞尾來看,它更象一封普通的書信。即便如此,他也無法按捺住內心的狂喜,“……謬里茈老爹,您能不能告訴我,這是從什麼地方得到它的?您能把它轉讓給圖書館嗎?”
“它,很值錢?”謬里茈緊張地問道,他已經為這樣東西支付了兩百五十枚金幣作為訂金,要是它值不了那麼多,那麼公會一定會因此而辭掉他。再有三年他就可以退休了,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失掉那筆豐厚的退休金。
“也許吧,”沉浸在發現的喜悅中的佛雷多幾乎要趴在桌子上,細細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看着兩張羊皮紙,他沒有看見謬里茈在他無意中說出的“也許”這個詞后,幾乎象虛脫的病人一樣,頹然地癱坐在木椅中。再一次細細地審視和檢查一遍,確認這份文書並非偽造品,佛雷多坐直了身子,目光仍然痴迷地停留在那些潦草的字跡上,興奮地說道:“我代表魯曼妥斯圖書館買下這份文書,我們願意支付……”他沉吟了一下,“我們支付給公會六百金克郎,另外付給您三十金克郎,作為您第一時間通知我們圖書館的報酬。……但是,”他想了想,這樣貴重的古董知道它的來歷非常重要,如果是贓物的話,那圖書館就得不償失了,因此他又加了一句,“要是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看見賣這份文書的人,有些問題需要問問他。”
謬里茈簡直就象是在做夢一樣,可笑地張着大嘴,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這位男爵大人,從“也許”到“六百金克郎”,還要付給他“三十金克郎”的酬金。三十金克郎,那是整整三百金幣啊……他完全傻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站起身來急沖沖就向外走。他只覺得腳步輕飄飄地象踩在棉花上一般,一頭就撞在門框上摔了個悶坐墩。謬里茈老爹一聲不吭就爬起來,興興頭頭地沖了出去。
“我老爹怎麼了?——佛雷多先生,”聽見響動而來的德西娜只看見父親匆匆忙忙的背影,她疑惑地看看全神貫注於羊皮紙上的佛雷多,輕輕地問道。“唔,”佛雷多似乎沒有回過神來,迷濛的眼神上下打量了略帶羞澀的少女半天,才緩過神來笑着說道:“沒事的,應該沒什麼事吧。”一面說,一面又聚精會神地細細觀看那難得的拉夏語文書。
對他的回答,德西娜很明顯並不滿意,她撇撇嘴,突然把頭探到佛雷多的面前,悄聲問到:“聽說盧貢城的阿爾本侯爵夫人和她的二女兒前幾天來拜訪過您,是來提親的吧,佛雷多先生?”德西娜比她的父親更加尊重佛雷多,鎮上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們,都曾經是那位受人尊敬的佛雷多太太的學生,自從美麗善良的老師去世后,對老師的景仰和愛戴,都轉移到這位舉止得體談吐高雅的年青貴族身上。不過,德西娜覺得自己對佛雷多先生的感覺似乎並不全是尊敬和仰慕,還包含了許多她不願意去細細思量的情愫。
佛雷多顯然對少女突如其來的動作沒有絲毫準備,他微微地仰起頭,少女眼睛中熾烈的熱情使他很不習慣,他的目光遊離着,急急地解釋道:“沒有的事情,阿爾本侯爵夫人和阿爾本小姐只是順路來看我而已,……他們邀請我下個月去他們的莊園做客,阿爾本侯爵和侯爵夫人的結婚紀念日……”
“真的是這樣嗎,佛雷多·阿萊切爾維斯男爵大人?”看着佛雷多一剎間出現的驚惶表情,德西娜非常滿意,而且她覺得這樣非常好玩,她拖長聲音念着佛雷多的全名,“撒謊的人將會受到應有的懲罰,這是神靈告訴我們的鐵的律條。你在撒謊嗎,大人,你不會是想掩飾什麼吧?”
為了不和少女那雙藍朦朦的大眼睛對視,佛雷多垂下眼帘,鼻尖上已經冒出細密的汗珠。這樣的問題他不能回答,無論是什麼樣的答案都不能令德西娜感到滿意,於是他很聰明地選擇了沉默。該死的謬里茈老爹,他怎麼還不回來?他在心裏念叨着。
佛雷多的虔誠禱告馬上就收到了效果,謬里茈老爹帶着一個人出現在門口。父親不恰當的出現使德西娜不得不悻悻地離開,臨走,她還回過頭惡狠狠地瞪了佛雷多一眼,呲了呲一口潔白晶瑩宛如扁貝般的牙齒。對此佛雷多權當沒有看見,只是暗暗地抹去額頭上的汗珠。
被謬里茈老爹引進房間的是一個提着齊人高長矛的女傭兵,她身材不高,但是非常勻稱,粗布衣衫外套着一件很常見的牛皮短甲,腰間束着的那條光閃閃的銀質腰帶大約是她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瓜子臉上顴骨略顯高聳,下巴微微地向上翹起,透着一絲倔強神氣,圓圓的眼睛一對瞳仁似乎黑得深不見底。
“這是佛雷多·阿萊切爾維斯男爵,魯曼妥斯圖書館副館長。”謬里茈老爹殷勤地給兩人介紹,“這位就是您要見的那位賣東西的冒險者——目速爾槍兵……”他忽然記起,自始至終女傭兵並沒有介紹過自己,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女傭兵的眼光象一把刀一樣,在佛雷多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地握住他伸出來的手。
“目速爾族女槍兵,梨砂。”